我十岁的那年暑假，随妈妈去乡下姥姥家避暑。

姥姥家在一个被众山环绕的小山村，和乌烟瘴气的城市完全不同，那里空气清新，山清水秀，而且人迹罕至，只有从那里土生土长的人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

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很缓慢，因为交通不便，信息很闭塞。虽然村里已经通电通水了，而且还能收到电视信号，不过在家看惯了大彩电的我还是对姥姥家那个十五寸的黑白电视没多大兴趣。白天和表姐去山上采菇，又在小河里疯了好一会儿，所以回来就一头倒在床上，晚饭也没吃，就赶紧和周公约会去了。

那晚的蜻蜓很多，飞得特别低，太阳还没下山，天上就出现了昏黄的月牙，隐隐的有点红。

半夜，我被一阵阵的狗叫惊醒。

是姥姥家的大黄狗在叫，它好像看到了什么，叫得声嘶力竭了还是不停止，奇怪的是，村里的狗都好像疯了似地在叫，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十分刺耳。我想开灯看看怎么回事，却发现自己如何都动不了了。我有点害怕，拼命想喊出声来，可是喉咙也像干得开裂，只能发出喑哑的出气声。

这时，狗叫停止了，我听见窗外的大黄狗一声哀嚎，然后就没了声。

一张毛烘烘的脸映在窗外。

隔着模糊的玻璃，我还是能看到它（他）在对我笑。我头皮顿时就炸了，冷汗涔涔地冒了出来，这张脸笑得太奇特，以至于我看了一眼就难以忘记，不是像我们平时那样笑，它（他）的眼睛是圆瞪着的，没有丝毫笑意，可是嘴巴却扯成了一个弧，隐隐还露出白厉厉的牙齿。

这张脸在窗外出现没一分钟就消失了。说来也怪，我的身子又能动弹，而且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第二天吃过晚饭，姥姥就在屋后的园子里为我喊魂。她拿着一张黄纸，烧了，然后又拿起一炷香，点燃，插在了泥土里，随后拿起一只破碗，一边敲着，口中还念念有词。我听见姥姥家的大黄狗又在狺狺地呜咽。突然，破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昨晚那种不好的感觉又来了，我瑟瑟发抖，心里有种莫名的恐惧。

姥姥苍老的声音也透出一股寒意，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种凄苦的神情，她什么也没说，把地上的香收拾了一下，就示意我妈把我抱进屋子里。

进了屋，姥姥关好门，却没有开灯，而是点上了一盏油灯，放在坑坑洼洼的木桌上。我呆呆地看着这盏灯，心里说不出的恐慌。

“她妈，你明天就带星儿回城里去吧，这地方不能久留了。”姥姥许久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妈，出什么事了？”我妈有些疑惑地看着姥姥。

“别问，也别想，总之你就带她回去，明一早就走。”姥姥说完，就走到里屋去了。

第二天，妈妈就带着我离开了姥姥家，这一走，就是好几年。

倒是姥姥还是很惦记我，时不时地托人捎了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给我。回到城市，上学，旅游，和伙伴参加夏令营，渐渐地，我也把那些恐怖的回忆淡忘了。

我十八岁的那年，考上了外地的大学，考完试，和朋友聚会，去丽江旅游，一转眼两个月就过去了，这时，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姥姥去世了。

我和爸妈迅速赶回了姥姥家，来不及欣赏如画美景，也来不及回忆从前，我们就投入到冗长难熬的丧事中去了，山村的丧事办得很复杂，一共有七天，这七天要请所有的亲戚一起来帮忙，我在整天的锣鼓和唢呐声中不知所谓，亲戚震天的哭声和香烛的烟气让我头昏脑胀，心情烦闷。看到一向硬朗的姥姥就这样僵硬地躺在一块门板上，眼泪不自觉就出来了。

那天是给姥姥烧“七七”的日子，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回魂夜。传说那天晚上死者的灵魂会回来看家人。到了午夜十二点，开始在家门口点上香烛，然后烧纸钱。我也和其他人一样，披麻戴孝地跪在地上烧纸。

这时，起风了，香烛的光闪闪烁烁，纸钱的灰漫天飞舞，我回头看着姥姥家门口那条路，静静的，隐没在无边的夜色里。

第二天我还要赶火车，去北方一所大学报到，所以妈妈让我回屋去睡了。

躺在小时候曾经睡过的床上，我辗转难眠。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朦胧中，我仿佛听到了姥姥家的大黄狗在叫，接着全村的狗都在叫，好像在举行一场歌咏比赛。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张毛烘烘的脸又出现了。

这次这张脸干脆出现在我眼前，几乎就要贴上我的脸了。我动弹不得，冷汗湿透了枕巾，全身僵硬如死人。这张脸还在笑，和我十岁那年一样的笑容。

第二天，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母，而是独自一人收拾好东西，搭上了回去的客车。

夜晚的火车在飞驰。我躺在铺上，心情忽明忽暗。

火车喘了一口气，突然停下了。

我向窗外看了看，外面很黑，没有灯光，不像是到站。

我睡中铺。上铺是一个安静的女孩，这时，她突然说话了：“火车到站了吗？”

“没呢，可能是停下给其他车让道吧。”我怕吵醒其他人，轻声回答她。

这时，上铺垂下一张毛烘烘的脸，圆瞪着的眼睛，扯起来的嘴角。它笑着，用凄苦的声音对我说：

“我是你的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