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

我攥着堂姐寄来的最后一封信,指腹反复摩挲信纸边缘的锯齿。油墨在潮湿的山雾里洇开,那句"阿弟速归"的"归"字拖出条蚯蚓般的尾迹,像极了我们老宅屋梁上的裂缝。

信纸背面沾着几粒暗红色结晶,我用指甲刮下一点,凑近闻有股铁锈混着檀香的味道。这是老宅祠堂常用的朱砂,可堂姐向来最讨厌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信封里还掉出片干枯的藤叶,叶脉纹路竟拼出个歪歪扭扭的"危"字。

山道在暴雨中坍了大半,班车司机把我撂在离村五里的岔路口。帆布鞋陷进泥浆时,我听见远处传来铃铛声——青铜铃舌撞击的钝响,和二十年前爷爷腰间那串赶尸铃一模一样。

路边的野艾草长到齐腰高,茎秆上缠着褪色的红布条。我拨开草丛想找条近路,却踩到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里头装着半截蜡烛和几枚铜钱,铜绿上粘着疑似干涸的血迹。

"阿泽!"堂姐阿棠举着蓑衣从竹林里钻出来,她手腕上缠着褪色的红绳,绳结处串着颗兽牙。我注意到她左脚踝系着银链,链条尽头没入雨靴,随着步伐发出细碎的金属刮擦声。

她接过我的背包时,我闻到她身上有股奇怪的甜腻味,像是腐烂的水果混着某种草药。她的指甲缝里嵌着暗红色碎屑,和信纸上的朱砂一模一样。

进村要过那座老藤桥,腐殖质的腥气混着铁锈味直冲脑门。阿棠突然攥住我手腕,她掌心黏腻的触感让我想起解剖课上泡发的神经束。"别碰藤蔓。"她声音压得极低,我这才发现那些"藤条"是无数绞缠的头发,发梢还粘着碎肉。

桥下的溪水泛着诡异的乳白色,水面漂浮着几团棉絮状的东西。我用手电筒照了照,那竟是泡发的胎盘,脐带缠在桥墩上,像某种恶心的装饰品。

老宅的雕花门板少了半扇,残存的那半幅"钟馗捉鬼"木雕上,鬼怪的眼眶里塞着风干的鼠头。堂妹阿樱蹲在天井里捣药,石臼里黏稠的墨绿色浆液泛着磷光。她抬头时,我差点打翻背上的登山包——她左眼蒙着绷带,右眼瞳孔是浑浊的琥珀色。

阿樱的右眼在强光下会收缩成竖瞳,像极了山里的夜行动物。她捣药的动作机械而精准,石杵每次落下都砸在固定位置,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

"祠堂的井封了。"阿棠把我拽进西厢房,木床四角压着刻满符咒的秤砣。她从樟木箱底抽出本族谱,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解放前的婚书,新娘名字处晕着团褐斑,墨迹沿着纤维脉络爬成"林阿棠"三个字。

我注意到婚书背面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符号,像是某种阵法。阿棠的手指在符号上摩挲时,我听见床底的秤砣发出轻微的震动声。

后半夜我被敲击声惊醒。月光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具被肢解的骷髅。阿樱在回廊里磨刀,青石砖上蜿蜒的血痕引向后山。我摸出手电筒追出去,光束扫过祠堂残破的匾额时,照见瓦当上蹲着只独眼山魈,它爪子里攥着半截人类指骨。

血痕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荧光,像是掺了磷粉。我蹲下身细看,发现血迹中混着细小的虫卵,在潮湿的空气中缓缓蠕动。

血痕消失在骨桥尽头。这座用牲畜骸骨垒成的拱桥,是当年太爷爷为镇山洪修的。桥身新缠着几圈铁链,锁头竟是产科用的胎心监测仪。手电光扫过桥墩时,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垒在最底层的根本不是兽骨,而是上百具人类盆骨,耻骨联合处全系着红绳。

那些盆骨的大小形状惊人地相似,像是来自同一家族的成员。我用手电筒照向桥洞,发现内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最上方赫然是"林阿棠"三个字。

暴雨在黎明前转成山雾。阿棠在灶间蒸糯米,甑子边缘凝着层油脂,闻起来像尸蜡。她掀开锅盖的瞬间,我瞥见蒸汽里浮着张人脸——分明是去年进山失踪的地质队员。阿樱端着药碗进来时,她右眼的绷带松了,黑洞洞的眼窝里爬出条蜈蚣。

那条蜈蚣通体赤红,背甲上布满类似符咒的花纹。它顺着阿樱的脸颊爬到她手中药碗,在墨绿色的药汁里游了一圈,然后钻入碗底的指甲碎片中。

"喝了。"阿棠把乌黑的汤药推过来,碗底沉着片带牙印的指甲。我假装失手打翻药碗,药汁泼在青砖上滋滋作响,砖缝里顿时涌出黄褐色的蛆虫。阿樱突然咯咯笑起来,她脖颈扭出诡异的弧度,银链从雨靴里蹿出,末端拴着把生锈的产科钳。

那些蛆虫在月光下泛着金属光泽,像是某种机械造物。它们排成奇怪的队形,朝着祠堂方向蠕动,在地面留下发光的痕迹。

我在正午溜进祠堂。供桌上的长明灯燃着幽蓝火焰,灯油泛着哺乳期乳汁的腥甜。族谱无风自动,停在那页记载着"借阴胎"的秘术:若逢大旱,择未破身女子,以产钳取山魈胎,埋于骨桥......

供桌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是阿棠和阿樱的合影。照片背景是骨桥,桥身上缠着红绳,阿樱的右眼位置被朱砂画了个圈,旁边写着"容器"二字。

井口的水渍突然漫成血泊。我扒开封井石板的瞬间,腐臭的井水喷涌而出,十几具女尸像罐头里的沙丁鱼般挤在井壁。她们腹部高高隆起,脐带连着井底的肉色根须。最上方那具女尸穿着地质队制服,她溃烂的手里攥着阿棠的银链。

那些女尸的面容出奇地相似,像是同一个人在不同年龄段的样貌。她们的腹部有节奏地起伏,仿佛里面的胎儿还活着。井底的根须像血管一样搏动,将某种暗红色液体输送到女尸体内。

山雾开始泛红时,我撞见阿棠在骨桥钉桃木桩。她撩起的衣袖下布满紫斑,小臂皮肤下游动着条状凸起,像有群蜈蚣在血管里产卵。"村里女人活不过三十。"她突然开口,产钳凿进桥身的闷响惊飞了食腐鸦,"除非借山魈的种,把诅咒渡给过路人。"

她说话时,我看见她喉咙处有东西在蠕动,像是那条赤红蜈蚣在声带里筑巢。她每说一个字,就有细小的虫卵从嘴角溢出,落在桃木桩上迅速孵化。

阿樱的尖叫从老宅传来。我折返时看见她正在天井里打滚,绷带散落处,左眼眶里嵌着颗山魈的眼球。她腹部诡异地蠕动,青灰色皮肤下凸出张婴儿面孔。阿棠举着药杵逼近,烛光里她的影子突然分裂成三个。

那三个影子分别呈现出少女、孕妇和老妇的形态,像是阿棠一生的缩影。药杵砸在阿樱腹部时,山魈眼球突然爆裂,喷出大量黑色液体,将地面腐蚀出蜂窝状的坑洞。

我逃向骨桥时,山雾已浓得化不开。桥身上的铁链叮当作响,锁着的胎心仪突然亮起绿光。那些人类盆骨开始震颤,红绳勒进骨缝渗出黑血。阿棠的呼唤从雾中传来,带着产科钳拖拽的金属刮擦声。

胎心仪的显示屏上,心率数字疯狂跳动,最后定格在666。每跳动一次,就有一具盆骨碎裂,里面爬出浑身长毛的胎儿,发出类似山魈的啼哭。

桥头的老槐树垂下气根,每根藤蔓都缠着具风干的胎儿。最末那具还连着脐带,胎盘上烙着我们家族的图腾。我摸出地质队遗留的登山镐,凿向骨桥接缝处的瞬间,整座山峦开始震颤。

老槐树的树皮突然裂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胎盘,像某种怪诞的果实。树根从地下翻出,每根根须都缠着具白骨,骨头上刻着"借阴胎"的咒文。

井底的女尸们集体坐起,她们撕开鼓胀的腹部,掏出浑身长毛的山魈幼崽。阿樱在天井里发出最后一声哀嚎,她肚皮炸开的瞬间,数百只蜈蚣从山魈眼窝里涌出。阿棠举着产钳扑来时,我挥镐砸向骨桥基座的承重骨。

那些蜈蚣在空中组成诡异的图案,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它们落在阿棠身上,迅速钻入她的皮肤,在她皮下形成发光的纹路。

山崩的轰鸣中,我听见二十年前的铃铛声。爷爷的赶尸铃在井底震荡,所有女尸齐刷刷转向老宅方向。骨桥坍塌时,我抓住垂下的气根,眼睁睁看着阿棠被山洪般的蛆虫吞没。她最后抛来的银链缠住我脚踝,产科钳上还粘着带血的胎膜。

那些蛆虫在吞噬阿棠后,迅速结茧化蝶。成千上万只黑色蝴蝶从茧中飞出,翅膀上布满类似胎盘的纹路。它们在空中组成巨大的山魈形象,然后轰然消散。

三日后搜救队在骨桥废墟找到我。他们说我腰间缠着褪色的红绳,绳结处串着颗兽牙。关于老宅的一切都随山体滑坡深埋地底,除了我背包里那本族谱——最新一页的血字正在缓慢晕染,墨迹爬成的"林见泽"三个字,在阳光下泛着胎盘般的粉光。

搜救队长递给我个防水袋,里面装着地质队的遗物。最上面是张照片,背景是骨桥,桥身上缠着红绳,阿棠和阿樱站在桥头,她们身后隐约可见第三个人的轮廓——那分明是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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