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提起张爱玲,没人不知道她写的那本《倾城之恋》。这本书的标题太有诱惑力,尤其是对女孩子,简直就像梦幻的粉红色泡泡一样,只敢小心翼翼地看看,生怕一不小心把它戳破。倾城,什么样的爱情,才配称得上倾城呢?
但是说实话,当初第一次看完这本书的我是有点小失望的。因为故事的内容好像配不上这么一个盛大的标题,白流苏和范柳原之间似乎就是对寻常的恋爱男女,无非是机锋有点多,心眼有点多,彼此之间你来我往耍的花腔也有点多。
除此之外,好像也没别的了。
到后来看得遍数多了,才慢慢觉出这故事的一点苍凉来。真是奇怪,张爱玲自己是个多么相信爱情并愿意为之付出的人啊,可是她写出来的东西,却绝不能当成她就是在写爱情。
范柳原和白流苏之间从来不是什么纯粹的爱情,或许有点真心,尤其是香港陷落的那一瞬,面对无常的生死,真心多多少少都能被逼出来。张的另一篇小说《心经》里都说了,“这一点爱,别的不够,结婚也许够了。”而就是这一点点被战乱迫出来的爱,在这个特定的时刻,成全了白流苏,让她找到了一个称得上“安稳”的依靠。
知乎上有个高票答案,关于这二人。答主坚信范柳原是真爱白流苏的,且这爱情是从一开始就萌生出来。但白流苏始终抱着“寻找长期饭票”的决心,范柳原的爱得不到完满的回应,多少是个遗憾。挺扯的,至少我是这么感觉。因为范柳原这个人若是没钱,然后再年轻点,充其量就是《沉香屑·第一炉香》里乔琪那种人。现在倒是有很多人很喜欢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范柳原是什么人?徐太太一出场要给七小姐白宝络和范柳原牵线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他年纪轻轻的时候受了些刺激,渐渐的就往放浪的一条路上走,嫖赌吃着,样样都来,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这话是让白公馆的人对范柳原有个初步的大致了解,更可看做作者为男主角画下的整体写照。他有钱,阅历丰富,世面见得又多,钱又来得不易。这样的人指望他一往情深深几许,遇见白流苏然后就爱上她?做梦!
而白流苏呢,她也不是什么十来岁还抱着一腔对爱情憧憬的小姑娘,她26岁了,离过一次婚,心知肚明娘家的兄弟嫂子们都拿自己当个累赘。在当时世俗的观点里,作为女性的她身价贬值得厉害,便是能够再嫁,也只好找老鳏夫,四五十岁还带着几个孩子的那种。可是白流苏的性格也不是个软柿子,要不然也不至于拼死拼活和前夫离了婚。她的确是想着再找个什么人把自己嫁掉,这个“什么人”不必有多情投意合,能给她提供安稳庇护和长期饭票就好。
所以这样的两个人,注定谈不出什么纯粹的恋爱。
但故事妙就妙在他们是世俗里面,势均力敌棋逢对手的一对男女。从初次相见直至最后结局,我都不认为他们有哪一刻是百分百付出过真心的,有的只是相互试探、撩拨、故作姿态、欲说还休。真的,别傻了,我们虽然不知道范柳原年轻时曾受过什么刺激,但很明显这刺激使他丧失了纯粹地去爱一个人的能力。白流苏也是。他们不相信爱情,但是相信彼此匹敌的两人一定可以给对方带来些什么,而在某些特定情形下,外在的因素放大激化了他们能给对方带来的东西,再加上突然的激情冲动作祟,最终会发生什么,这是说不准的。
开始的时候白流苏未必想要招惹范柳原,初次相见她抢走自己妹妹的风头,只是为了向白公馆的人展示自己仍然具备十足女性的魅力。看看那晚过后流苏的想法就知道了:“……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无论如何,她给了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么?早哩!她微笑着。宝络心里一定也在骂她,同时也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一点贱。”
聪明如她也看出了范柳原是什么样的货色:“范柳原真心喜欢她么?那倒也不见得。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她不能不当心——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
但是范柳原的出现,以及他表现出的对她的兴趣激起了流苏的一点争强好胜之心,还有一股赌一把的意气。“……她迅速地盘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无望了。以后即使有人替她做媒,也不过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许还不如他。流苏的父亲是一个有名的赌徒,为了赌而倾家荡产,第一个领着他们往破落户的路上走。流苏的手没有沾过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欢赌的。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地,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的这一口恶气。”她把赢得范柳原当成一个挑战,她选择去香港,也是要看看自己能不能攻克这个男人。
至于其间发生的种种,用现在的话说,都是套路,真的,全都是套路。
当然了,这些套路,白流苏也心知肚明,未见得信。但是女人听到男人的甜言蜜语总是容易昏头的,即便心里清楚这男人的话信不得。
两个人你来我往,花腔耍到最后,范柳原能给白流苏最好的结局,就是让她做自己的情妇。然后白流苏也接受了。
如果不再出什么意外,那这就是两个人之间最终的结局了。范柳原继续过着“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的放浪生活,白流苏也算找到了个长期饭票。爱情和婚姻算什么,求仁得仁罢了。
但是香港陷落了。
这个情节的安排真的是,初次看到这段很容易被惊艳到,像突然绽放的盛大烟花一样,那一瞬间带来的震撼以及目瞪口呆,太具有迷惑性了。仿佛一座城市的陷落,只是为了成全两个人的爱情。
呸,张爱玲这人,有时候太会写糖衣炮弹,越是华丽绚烂,细细想想背后越是细思恐极。亏我一度总伤春悲秋地拿电影《卡萨布兰卡》里那段话来形容范柳原和白流苏,“With the whole world crumbling, we pick this time to fall in love.”现在想想,太胡扯了,一座城市陷落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每天都在发生?两个人不过是突然受到生死无常的刺激,多多少少有点今朝有酒今朝醉,好歹我身边还有个大活人在喘气这种伤感罢了。战乱是残酷的,于是它会加倍地放大能残留下来的每一点儿看似美好的东西。
香港的陷落没有成全两个人的爱情,但是确实真的成全了白流苏。到最后,两个人真的有了一点儿真心,然后,我们勉强把这称为爱。
但我们还是别忘了两个人曾经说过什么吧。
白流苏说,“她不能不当心——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
范柳原说,“有一天,什么都完了……那时候我们在这城墙根下遇见……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什么都完了吗?没有啊。
所以书里最后写,“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圆满的收场”。
和谐,不是幸福。
圆满,也不是幸福。
“传奇里的倾城倾国的人大抵如此。”那白流苏和范柳原最终的结局会怎样?这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