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总说，我是一个健忘的人。他说我一直问相同的问题。

在一个晴朗无云的早晨，荒漠中迷路的我遇到了一位正在赶羊的牧羊人。我对他感觉很熟悉，但并不认识他。他是谁呢？我上前问路，牧羊人拿出嘴里的纸烟，呼出一团潮湿又难闻的烟气扑在我的脸上。他叽哩呱啦说了一大串我听不懂的话，我面露难色。当他察觉到我的面露难色时，他那千沟万壑的黑脸也面露难色。他像赶羊一般朝我狠狠吼了一声，而后他赶着他的羊群朝远方的低山进发。

我愣在原地不动。此时我想念极了我的母亲，我为何忘了她呢？我不该背着她独自一人来到这几乎无人的荒漠里。远方的一声羊叫惊醒了我，一抬头，那牧羊人站在山腰上举着赶羊棍朝我挥手。我看不清他此时脸上的神情，但我想他像极了家乡的灯塔。

我跟在他身后——跟在他的羊群身后，抗着西北吹来的瑟瑟秋风跨过了三座小山，淌过了两条小河。我累了，于是我费力扯住一只肥壮母羊的头，一屁股坐在了她肥美的背上。我本想捉只背更加健硕的大公羊，但我又害怕他那双耀武扬威的角，坐上母羊背上的我此时轻松极了，一点也不累。但牧羊人一回头就看见坐得高高的我了。他把手里的赶羊棍朝我狠狠地一扔，我狼狈地滚下羊背，一旁的几只母羊匆匆闪开了飞棍，唯我屁股上挨了一棍，我再一抬头，那牧羊人的黑脸又皱起来了，嘴皮转得很快，比我见过的最优秀的辩手还快。

    我似乎从他恶狠狠的嘴皮变化形状中读出了三个字，起初我不敢置信，直至牧羊人的嘴型几次浮现这三个字，我才确信。他分明说的是：

  “又忘了。”

……

一个干草搭成的小屋此刻出现在我面前了。那是牧羊人的家。我自然不是从他奇怪的话里得知这一点的，我是从小屋旁的一块小木牌上得知的。小木牌上有人用炭弯弯扭扭地写的几个字——牧民流动小屋。但我转念一想，这也不能算他的家。毕竟只是个供牧民们休整的小草屋，毕竟是公家的。

牧羊人从小屋里取出一袋廉价的饼干给我吃，我是有点饿，但我觉得还没到必须用这些油腻腻的饼干充饥的时候。牧羊人也没吃饼干，只是喝了口随身带着的羊皮壶里的水。他又把羊皮壶递给我，我盯着壶里冒着肃肃凉气还漂着草屑的水不敢喝下，此时，我又想念极了家里的果汁和糖水。我为何记不起这些了呢？

我没进小屋，因为听声响好像牧羊人一直在小草屋里忙活些什么。我在一旁拿着赶羊棍逗小羊羔玩，等到我再看到牧羊人的身影时，他肩上扛着一大包尚存绿意的干草。他正给羊群们分发着草料。我还在疑惑他从哪弄来的草料，便瞧见了小草屋屋脚下的一个大洞。

这时我便十分确定，小屋不是他的家。

一个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男人扶着一个黑色公文包从山脚下走了上来。他那反光发亮的油头最先从山脚升起，被我最先注意到：那油头十分光亮，比家乡的灯塔还亮。

他是谁呢？他一见着我，便想一把拉走我。小羊羔顶撞他，羊叫声惊来了牧羊人。穿西服的男人和牧羊人相互大喊大叫起来，小羊羔与我瑟瑟发抖。

恍惚间，我的脑袋好像被灌满了水。

眼睛眨巴，消失了西服男人的脸庞。再一回神，牧羊人那黝黑的脸庞凑近了我的脑袋。他摇晃我的身子，我惊恐异常。

我转头问羊羔：“他是谁呢？”

羊羔张口温柔地说：

“他是你的生父啊！”

于是，我抬头望着牧羊人。我顿了一刹。

“你是谁呢？”我疑惑地问。

西服男人听到后，狂妄地大笑起来，震我耳欲聋。小羊羔也开始狂叫，它用它的蹄子轻点我的双腿。我感觉到了钻心的疼痛。

西服男人笑声，小羊羔的叫声，牧羊人的愤恨声。我无声。

仔细一想，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到家乡，很久没有再见到家乡的灯塔了。明晃晃的白色光线从灯塔射出，直接照向兀自摇着小木船的我。我怎么忘了当时为何独自摇船？为何从远方的大海回到家乡呢？我，是否从未离开过我的家乡，那座大楼越来越多的沿海小城。那时的我是在夜晚满载月光来的，来到家乡的港湾，那里全是泊着的大船小船。我瞥见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士，他们有的行色匆匆，有的茫然迷惑，有的神气十足，有的垂头丧气——还有的，就像从未存在过般沉入我深深的回忆，同时也沉入了远处城市的霓虹深渊。

上岸后，我就看见了我的爸爸，他在码头低着头、背着手等我。

“才回来呀？”爸爸转过身第一句话就如此问。

我有点不知所措，“我离去很久了吗？”

“很久了，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你离去的那段日子里，我们的家乡被怪兽咬掉了一大块肉。还记得吗？我们家旁的池塘，那个长满了荷花，你小时候经常在里面游泳嬉戏的池塘。那里，现在是，一栋金融大厦。”

“挺好吗？人们似乎都希望这样。有工作，有工资，八小时工作制，舒舒服服地坐着。”我低着头，用脚尖摩挲着厚厚的码头钢板。

爸爸又转身，背对着我，面向远方高悬的霓虹，他举起双手，好似投降了一般。他大声说：“荷花迷失在了八小时编织的牢笼中，并以为高雅。”

从沉郁郁的海洋深处飞舞出一只欢快的白鸥。我许久没见过如此美丽的白鸥了，它的每一片羽毛都闪烁着火焰般的光亮，它的喙好像一把利剑。

我突然想到，也许穿过这块沿海小城，就是那块辽阔的荒漠。荒漠上也会有挺拔的仙人掌和璀璨的绿洲。也许，当我跨进那片荒漠，我仍然可以享受仙人掌最鲜嫩的汁水，可以享受见到绿洲那一刻的壮阔——纵使我见过这一切后便会死去。没关系的，小羊羔会舔舐我受伤的血口，牧羊人会将我耐心地埋葬。

我突然开口，“爸爸，我要穿过面前的所有高楼。那里会有荒漠吗？荒漠的背后一定有绿洲吧？”

爸爸沉默良久，“孩子，你总是问相同的问题。大海的背后永远是大海。一旦大海被埋葬，城市便会拔地而起。一旦城市发展到顶峰，荒漠便会孕育而出。水手出航，从来不会带上果汁和糖水，他们只会携带一样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呢？”我俯身问。

“即使你的目标只是大陆，也要有面对千变万化的大海的勇气。”

我没有回应我的爸爸。

穿越夜里长长的公路，我径直走进了闪烁的霓虹。

第二天早晨，我遇到了一位正在赶羊的牧羊人。我没有再犹豫或者怀疑他是谁。我也没有向他问路，我只是死死盯住远方那不可见的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