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梦回童年。
东北一个小县城的南二道街胡同里,有一家三口,男人、女人和小男孩。男人姓邓,脑子有点不灵光,街坊都叫他邓二。女人的名字没人知道,整天疯疯癫癫的,随着她男人的姓,大家伙都叫她邓疯。孩子也没有名字,因为是邓二的孩子,所以大家都叫他二孩。我不记得这一家是什么时候来到南二道街的。他们住在我家西边,中间隔着两户,正好是不远也不近的距离。他家的哭叫吵闹我都听得到看得到,却又没有左邻右舍遇事要互相帮衬的责任,于是我便经常像看电影似的站在墙头隔着邻居的院墙看他家的热闹,听母亲和邻居们闲扯他家的长长短短。
据说,邓疯确实是个疯子,却也不完全是,有时候也清醒,和正常人一样,但大多时候都是疯疯癫癫、披头散发的样子。邓疯平时总是背个破烂的胶丝袋子,到处捡拾垃圾。南二道街名字叫街,其实就是一条土路胡同,晴天刮风一身土,雨天走路两腿泥。各家把煤灰混合着垃圾倒在院墙边,像筑堤坝一样,久而久之便形成了院高路低的面貌,一下雨,街路就成了河。从未见市政环卫的来收过垃圾,其中有些废铜烂铁、塑料布头、未燃尽的煤块,便成了邓疯搜罗的目标。她每天前街后巷的捡拾一圈,装在胶丝袋子里背去前街口的废品收购站卖掉,立即便去食杂店或熟食店买好吃的回来,一路傻笑着边走边吃。
邓疯捡拾垃圾时,二孩就跟在身后。二孩浑身破破烂烂,衣服和鞋都是捡来的,浑身上下裹满了厚厚的泥,不论冬夏,裤子一直开着裆。他瘦小的身子顶着一颗大大的脑袋,像极了渣滓洞集中营里的小萝卜头。二孩大约4岁左右的样子,比我5岁的弟弟矮了一头多,经过我家门口的时候,弟弟经常笑着跑过去踢他一脚,他便跌倒在路边的泥坑里坐着嚎哭,大鼻涕、泪水和泥水涂抹得满脸都是。我和弟弟便站在一旁拍手哈哈大笑。走在前面的邓疯也不过来管,只是回头看一眼,叽哩哇啦的不知说些什么,然后背着胶丝袋子径自走远。附近几家的小孩听到叫嚷声纷纷围拢过来,你一拳我一脚的踢打二孩。二孩嚎哭一会,才从泥坑里爬起来,撇拉着腿高高低低的逃跑,泥水顺着小鸡鸡一路滴滴哒哒。我弟弟和一群小孩嘻嘻哈哈的跟在后面继续追打他一直到家门口。
二孩家的房子不应该算是房子,左右邻居的山墙之间大约有3米的距离,邓二从打工的工地上找了些废砖料,掺和着街路上的泥水,就着左右邻居的山墙垒了自家的前墙后墙,又用捡来的塑料布和木头搭了顶棚,便算是座房子。我家西边的邻居是包工头,邓二在他的工地上出力工。据说邓二本来对老婆很好,打工挣来的钱都给老婆,可老婆不但疯癫而且又懒又馋,邓二挥汗珠子挣来的辛苦钱,都被她给吃喝掉了。她又不做饭,每天邓二回来,连口热饭热水也没有,于是邓二便打她,打完了两个人又抱在一起哭。后来邓二不把钱给她了,她便到处去捡拾垃圾卖。
邓二家一直是街坊邻居们茶余饭后扯闲篇聊八卦的核心话题,我母亲和街坊的姑姑婶子也时常送些旧衣服和吃的给他们,但我知道这并不能改善他们的日子,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每到冬天的晚上,我们全家围坐在炉子边吃烤土豆的时候,我母亲都会说这么冷的天可怜的邓疯和二孩该不会冻死了吧。第二天天亮,我走出院门,却总是依然看见邓疯背着胶丝袋子到处捡垃圾,二孩照旧是跟在后面,裤子开着裆。
我后来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乡,有了自己的生活,也就不再听闻到这一家的消息。有一晚忽然梦到他们,于是便问起母亲关于他们的事情。母亲说后来南二道街拆迁,街坊都搬走了,邓二家的房子也被邻居强买了去,拆迁也没他的份儿。邓二现在靠烧锅炉勉强糊口,邓疯早已得病死掉了,二孩一直也没上学受教育,长大些就在街上偷偷摸摸,后来被抓起来关进了监狱,也算给自己找了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