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昏暗的房间里,他的脸晕着朦胧.瞳孔中,不断上下的信件,在血丝里舞蹈.他长嘘一声,走到阳台,点了一支烟,望着外边的灯红酒绿出神.倏然,一则信息迎风而至,里面写着:“明天,西藏.”
载着两人的悍马越野车环着高尔寺山的柏油道蜿蜒前行.软绵绵的雨,不知是水还是雪.他是个知名摄影师,现在,他在随着他的朋友穿梭在雨季的理塘路.路边略显疲惫的护栏,偶尔能看见旁停着的顶上沉着积雪的破旧的车.在阴霾的天色下,不觉心生胆怯.他不觉地拍了一张照片.
车停在玛旁雍措附近,帐篷与湖仅隔一山丘.两个人,围坐于火篝.木炭旁是半熟的红薯,上边是冒烟的水壶.他们唠着家常,呵呵有声.广袤的大地万籁俱寂,平和安详.远处的山,近处的水,月光铺满,勾勒出曼妙的轮廓.
大家都懒洋洋地坐着躺着.茶水越冲越淡.回到各自的帐篷后,他辗转难眠——也许是茶喝多了,便带着相机,走出帐篷,漫无目的地漫步到玛旁雍措.
“自由”,这是他最快冒出的想法.他掏出相机,似乎想用尽所学专业知识将眼前的广袤无垠浓缩在方框间,却不见理想.他不断变换着角度,变换着中心位点,却总不能达到他满意的效果.他累了,趴在丘上,望着漫天繁星点点,又陷入了沉思,不觉阖闭双眼,再挣开时只有一双灵动的眼睛盯着他.
——一名藏族小孩在附近放羊.互相熟络之后,两人共同踏在茫茫的草地上.
羊群很多,咩咩叫个不停.放羊的时候,小孩拿着长竹,唱着藏歌,稚气而美好.他有时很好奇男人的相机,但也只是偶尔撇过几眼,眼神藏匿着好奇.男人看出他的心思,把相机拿在他跟前.小孩羞答答的,碰了一下,赶忙说:“东西不是我的,我不能拿。”看着他脸上的高原红颊和真挚的眼睛,男人突然觉得很感动.趁小孩背身赶羊时,他悄悄拍了一张照片,里面是那个藏族小孩赶羊的背影.
“你每天都要在这放羊吗?”男人询问.
“是的”
“不要上学吗?”
小孩沉默了好久.男人意识到了自己失言,为了找补,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玉镯.他对他说,这个玉镯是他在一个老山的庙里买的,跟他了好久,保着平安——现在送给他.小孩说为什么.他笑笑,说了句缘分,便称自己要回去了.
临走时,小孩突然说了句谢谢.随后挥手致意,和羊缓缓消失在流淌的边际.
去哪了,找你好久?——快到营地的时候,女人嗔怪到.随便逛逛,忘记时间了.男人赔笑.女人掐灭烟头,说想去集镇上看看,刚好肚子有点饿.
“有点远,耐得住吗?”男人打趣道.
“耐不住不还有你嘛.”
路上,又下起雨.因为能见度很低,为了安全起见,商讨过后,他们决定下车去看看那条铁路——盘踞冻土上的蜿蜒长条.他们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暮色迷离,还是没有看到哨岗站,天气倒变冷不少.女人说,我们还是回去吧.男人说,我肯定再走一会就到了.我曾发誓毕生一定要到那亲眼看看军人.于是在空旷的寒风中,两个人一齐向前方飞跑以供取暖.他们仰天长啸,你追我赶,终于看到了长长的铁轨——在暮色和雨雾中蔓延到苍茫的远方,而旁零星点布着不少烛光.
我小时候也想着当一名边疆军人,男人突然开口.
那我呢?女人说.
男人咧嘴一笑,你也一起来.
女人抱着胳膊,似笑非笑.“我好冷,走了”说完便转头……
大概在凌晨,他们才在集市上,随便挑了间为数不多的店铺.
“真是怪了,难得雨能那么久”老板眼前升起蒸腾的水汽.
明天想去哪?男人问女人.我可能要回去了.什么?可是我们才刚来一两天.突发情况,我也没办法.所以是什么事情.不是很方便透露.可是我们两个人……话音未落,女生起身离开.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事变,男人明显不知所措.他想跑过去挽留,但觉得太戏剧性不太好意思.
过了好久,老板端着碗面过来,说她是他朋友吗.
男人对老板说,女人是他从小伴到大的青梅竹马,最近才确认关系.这段关系确认得很艰难,男人非常珍惜.这次来西藏,是女生提出来的,说走就走.
老板朝男人咧嘴笑,我看她一身牌子,想必很难养吧.
男人说,是啊,都是我买的.现在还好,以后不好说.
老板转身走到厨灶,拿着竹纱清洗油锅,又开口道,其实两个人吧,能够心意相通就可以了.说完,帘子后的老板娘笑盈走来,拿着毛巾搽拭着老板脸上的油光.
他托着腮,哀伤蒙蔽了他的双眼.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只是之后买醉,倒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只不过,这次睁眼时,什么也没有.
他回到车上,发现行李少了一半,还带走了为数不多的现金,和积蓄已久的银行卡.车窗上贴了张纸条:你的价值是物质价值.
男人心里酸酸的,对于这与上一段相似的经历.当然,这一次更加苦楚,因为她在记忆里一直都是模糊的、纯洁的百合花.
他找到一池水旁,躺在边沿的石头上,开始回顾自己的过往……
他在千禧年出生,处在新旧交替的时代.父母很早就经常因经济、感情问题争吵不休,直到分离两地,随父亲.成长到大,与父亲的酗酒暴力如影随形.在学校,因为内向、软弱,常常被欺负,却无力申诉.在工作上,他勤劳刻苦,承接上层一切杂物,虽然只有零星的微薄.通过努力升迁后,以为是个高度自由的职业,却没想到自己像个木偶,一切摄影任务需要被提携,以适应市场需求.感情上也屡屡受挫.
男人知道,他能和她在一起很多是为了弥补上一段的心碎,以初恋的美好填补现实的空洞.他总是希望一切都应为理想越过现实,想要被简单、单纯所围裹,但到头来自己也在做着不简单、不单纯的事.
——因为长途,他的汽油剩不多.他查了去台湾的票,最便宜的也都需要千来块.
在沿拉萨的公路路上,他看见了一列奇怪的人.他们穿着破旧,脸部黢黑,没走几步,就要敲响手中的木手套一下,随后全身贴在地上,匍匐一段距离,随而起身,再次重复.
“你们是做什么的?”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在他们旁边停下车,开窗问道.
他们互相看着,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于是他下车,手足并施,终于让他们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操着很重的口音,且每次都讲话很短,普通话不是很好,有时穿插几句藏语.虽然沟通的过程有点艰难,但男人知道了他们就是传说中的朝圣者.
走了多久了?
其中一人数手指,说,大概八个月了.
男人眼睛睁得大大地说,你们不累吗?
不累,他们笑笑.
男人分出了自己仅存的几瓶矿泉水.他们婉拒,点了点自己囊中的水壶,又指指天.
告别时,其中一人掏出把笛子,奏了一曲,好像诉说着离别.他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又一次消失在天际.他知道,这里虽然缺氧,但是并不缺少信仰.那天际与他所处的距离,即是他与归真的距离,是他自己与自己的距离.
他开进了附近的城镇,当掉了自己的车子,换了现金.然后买了最迟的车票.甚至为了不和自己的时间冲突,他毅然辞掉了摸爬滚打很久的工作.以至他在后来回想起来,觉得那一段时间像是一场梦:一个人沿着走在看不到尽头的公路上,饿了就啃便利店买的碳水,困了就在路边的草地上搭帐篷,渴了就喝水杯里从天上接的雨水.偶尔看到有一泻湖水,便沿着边走.那时,幸福真的像水一样绵长.
他兜到了拉萨.中途,他接到了一通电话,是自己父亲病重的消息.于是他改签了票.
在乘上火车的时候,那个放羊的小孩不知怎么找了过来.他递给男人一张金色的票据,说他家里人在这里“当官”,有这种票一路上可以免费吃餐.
两人挥挥手,随后列车很快将他们拉开了很长的一段距离,直至已经看不见对方.只不过,这一次是男人消失在天际.
五个月后,他的摄影集《我与西藏》取得了国内的摄影大奖.被采访时,他说:“摄影真正的目的,是记录生活的美好.我们不断学习专业的摄影技巧,其实最后也会发现,最难的课题,便是寻找返璞归真之路.”
冰棒凉/冷冽青峰
2024.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