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年没有去过家里的老房子了,所有关于老房子的时光都停留在了童年的记忆里,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我都跟随爷爷奶奶在老房子里度过。
老房子真的太老了,好像从我有记忆起就是那么老,两层的土楼围成一个L型,门口的地方有一大棵老茶树,刷了白漆的土墙已经出现裂痕,木头窗沿上积满了灰尘,院子里的水窖永远安安静静。矮矮的围墙上爬山虎一圈又一圈缠绕着春天,院子边的樱桃树一枝又一枝坠满了夏天,房顶的青瓦上树叶一堆又一堆积满了秋天,屋檐下长长的冰棱子一条又一条挂满了冬天。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两件事一件是待在老房子的小阁楼上,另一件是跟着爷爷奶奶到地里去干活。小阁楼的木头地板踩上去嘎吱作响,一束束细长的阳光从瓦片之间的缝隙里漏进来,微风从一扇很小的窗子里跑进来,窗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奶奶总是把家里面吃不完的黄果用一个大竹篓存在这里,时间一长黄果的味道仿佛浸入了墙里,小阁楼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果香,闻着让人很安心。我经常从爷爷的房间里拿一本故事会,在这里一呆就是一整个下午,用自己贫乏的词汇量读着那些似懂非懂的故事。记忆中爷爷的房间里总是有很多书,厚厚的码在桌子上,大多数翻开后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那时候不懂文学的魅力,很纳闷像这样的书爷爷怎么能读进去,而当时我所能企及的也只有故事会,又小又薄的一本,即使理解不了里面的文字也还有一些图画。
农忙的时节也是我的天堂,我喜欢跟着爷爷奶奶到地里去。自然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但是总能找到很多乐趣。播种的时节,薄薄的雾气笼罩着田野,爷爷奶奶牵着老牛在前面耕,我在后面追。松软的泥土大块大块的往上翻,陡然暴露的蚯蚓惊慌失措的钻进土里,那些刚刚长出的杂草七倒八歪的被压在下面,蛐蛐从我的旁边哼着小调跳过去。到了仲夏,地里的麦子随着热浪翻滚,我又像模像样的扛着镰刀跟到地里,大人一茬一茬的割,仅仅比麦子高不了多少的我一根一根的割,割不了多长时间就被地上的爬虫、天上的飞鸟吸引了注意力,跑到别的地方去玩了。
时间它总是追赶着人长大,到目前为止我二十年的青春岁月中,在老房子 生活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小阁楼里香甜的黄果味、窗沿上的灰尘还有那只从我旁边跳过去的蛐蛐,都令我心醉不已。
(二)
2015年12月14日,我的爷爷和许多身体孱弱的老人一样没有熬过那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永远的离开了人世。写到这里我情不自禁,潸然泪下,我还清楚的记得那天,我还没来的及为第一场初雪而高兴,就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妈妈疲惫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给老师请个假回来吧,你爷爷去世了。”那一刻我有些恍惚心里突然一下子就空了,顾不上同学们的眼光我爬在桌子上放声大哭。妈妈说爷爷一直咽不下去最后一口气,就想等着他的孙子孙女们回来看他最后一眼。我回去后只看到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穿着寿衣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材里,面目慈祥却比平时小了整整一圈。
思念过于沉沦,让空洞的孤独过于简单。夜幕一寸一寸漫延过天空,每一次的抬头都让我想起那往日的时光。又是一个夏天到来,窗外的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浓重的雾气掩盖了夏的气息,这一点儿也不像记忆中的夏天。记忆中的夏天总是伴着蝉鸣和烈日,我的心情总是很烦躁,像密封的可乐被人努力摇晃。只有在傍晩,中午的燥热慢慢退去,轻柔的晚风带来一丝微凉,密封的可乐被加了曼妥思拧开,欢快的喷散在空中,我的心情也随着好起来。
忙碌了一天的爷爷也终于闲了下来,我便央求着他带我去不远处的小溪捉蝌蚪。路上要穿过一片竹林。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夕阳透过斑驳的树影照在弯弯曲曲的小泥路上,形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光斑。我总喜欢不顾爷爷的劝阻脱了鞋子在小路上奔跑,那小路踩上去软软的,暖暖的温度从脚底一直传递到心底。跑远了的我会回头大喊:“爷爷你快点!”爷爷像是听到了也不回答我,依旧慢慢地走着。等得无聊的我就干脆坐下来,用手托着下巴,看着爷爷朝我不急不缓地走来,带着夕阳的光辉,像从天的尽头走来。小溪里的水格外清澈,蝌蚪欢快地在水里游动。不需要刻意去捉,伸手一捞总也不会落空,不一会儿便可以捉到很多。我总会在意犹未尽时被喊回家写作业。爷爷会在院子边缘的那棵樱桃树下,放一张小桌子给我。在桌子旁边放一把藤椅给自己,然后点上一支烟凝视着远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偶尔我会抬头看着爷爷,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的轮廓:高挺的鼻梁,花白的头发和眉毛,眼角的皱纹深得像是刻上去的一样,岁月的沧桑在他脸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我想爷爷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一个英俊的、意气风发的少年。有时爷爷也会和我讲述以前的事情,爷爷说我们家以前姓殷因躲避战乱更名改姓逃到了云南,爷爷说他的父亲是地主,小时候有过一段富裕的时光可惜父母早逝,他在亲戚家寄人篱下,从那以后便没有吃过饱饭,很多次都差点饿晕过去,上学的时候自己挣钱交学费,历经磨难最终成为了一名人名教师,他说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就是没有放弃读书。所以我童年听过最多人生大道理就是要好好读书,要凭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爷爷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梦到他,他坐在院子里目光深沉凝视着远方,用低沉的嗓音断断续续的和和我讲着过往的事情“以前啊,我们家还姓殷……”那些时光从我的生命中很快的过去,我没有抓住什么,只是一次又一次想起在老房子里生活的光景。
人们常说时间会让爱,变得模糊和破碎。可我仍旧坚信:任时光如何流转,任万物如何变化,他依然爱我,就如同我爱他一样。
(三)
爷爷去世后我才意识到,他是家里面维系亲情的一根纽带,我以为和睦的家庭原来只是表象。爷爷生病后的最后一年都住在我家由我的父母照料,所以爸爸的兄弟姐妹们认定了爷爷将所有的积蓄给了他,并且并不打算和他们分享。可笑至极,一个古稀之年的普通老人能有多少积蓄,没有作任何商量他们一纸诉状将我的爸爸告上了法庭,我的那些姑姑伯伯们不远千里赶回来,他们西装革履光鲜亮丽,可我看着他们只觉得如此陌生,就连我只见过一面,十几年没有回家的小姑也参与了这次官司。而我的奶奶,如同一个没有思想的提线木偶,被人操控着教唆着跑到我家的门口大声咒骂,那些难以入耳的言语,不像是在骂自己的儿子到像是在骂仇人。我见证了在每一个奶奶生病需要照料时,爸爸毫不犹豫奔赴的身影,我一直觉得我的爸爸比起那些姑姑伯伯要孝顺的多,所以我至今无法理解奶奶的所做所为。
而我的爸爸,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爷爷去世时他忙前忙后没有掉一滴泪,却因为这件事情哭到失声。我就这样看着,除了安慰什么也做不了。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这个家已经分崩离析,原来血浓于水的亲情终究敌不过金钱,也是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去过老房子,或许是爷爷的积蓄真的不像他们想的一样丰厚,又或许是抵不过良心的谴责,我的姑姑们不止一次的打电话回来哭着向我爸爸祈求原谅,我的奶奶也不止一次的通过旁人传达着,希望我爸爸不要记恨她的言语。在姑姑伯伯家的日子奶奶好像过的并不舒适,她又独自一人回到了老房子。偶尔在街上遇到我,她总是亲切的拉住我的手告诉我“奶奶可想你,有时间去奶奶家玩啊。”我心里五味杂陈的回应着,“好的好的,有时间就去,奶奶你去我家坐会儿再回去吧”,她推辞,我回避,我们谁都没有去。
村里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中年妇女总喜欢站在道德的至高点,指点着别人的家事,我家的事情曾经一度成为她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从前眼巴巴的想看我家的笑话,现在又跳出来劝我不要卷进上一辈的是非,多去探望我的奶奶,可我知道心里的这道坎儿我爸爸过不去,我也过不去。成长这件事情真的就是,在某一个瞬间你就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变成了成熟的大人。我想如果这就是成长的话,我希望我可以成长的更加坚毅、更加强大,有一天我也可以落落大方,独挡一面,成为父母的后盾。
善变的人性令我惶恐不已,后来的很长时间我总是不相信任何人,我敏感而自卑,愈发的沉默寡言。那些难熬的日子我都独自走过来了,只是每当感到迷茫失望,我还是喜欢躲进回忆里治愈自己,感受一下小阁楼里黄果的香味和从那扇小窗户里吹进来的风,来自老房子的一点点温存是我支离破碎的青春里唯一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