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玛丽

老式唱机唱着八十年代的歌,陈旧的木门扫起地上的尘土,红色绒布窗帘的影子酣睡在地板上,小床上有香皂和爽身粉的味道。那些被我放飞过无数个的鱼气球似乎还在天空的一角。凌晨时分,他抱起那个含辛茹苦的女人想要用她的身体毁了我的生命。那个女人挣扎的身体挡住了刺眼的灯光。我的背上全是汗水,若他放手,我的生命就终结在那一刻。他总是骑着那辆摇摇晃晃的三轮车,好像多走一段路就会全部散架。他带着我和那个女人去郊外,把车停下来,转过身来摸着我的头,说他们想要离婚。我打开怀抱的样子现在想起来却是像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想要拥抱最后一口氧气。我搂住他们说我要爸爸也要妈妈。那个女人一直在低头抹眼泪,他转过身去一言不发,破旧的三轮车又开始痛苦地咿咿呀呀,我抬头只看见一个潦倒的背影。

小的时候记忆力特别好,我记得墙纸上不规则的纹路,胡乱糊在石灰墙上,把上面的线条想象成一条知道终点的路。我记得地板上每一个细小的裂缝,在他的拳头打在我的身上的时候,我感觉我快要被击碎在这些裂缝里和地板融合在一起,汗液和血液在口腔里发酵,我有点后悔那个牵强的拥抱,那双颤抖的小手。我其实讨厌那些静静等待被撕毁的墙纸。

我的耳朵时常会放大一些声音,夜里突然醒来,客厅全是大吼大叫的声音,酒杯碰撞的声音,我的额头和背上爬满了汗珠,小虫裹着灰尘追逐着晃来晃去的灯泡。人群散去后就是那个女人啜泣的声音,夜猫嘶哑的咆哮。我关上灯,月亮就躺在我的房间里,填满那些地板上的裂缝。而我至今不记得自己的声音,没有挣扎,没有哭喊,只是眼泪不停地滚落下来,从我的身体里,像烧开了的沸水,火辣辣地浇在我的梦里。我似乎习惯了一言不发,在他殴打那个女人的时候,我只听得到他血液急速流动,在他的脸上划成一条一条通红的血丝,在他的手臂上鼓动出一根一根青色的血管。我听见那个女人拼命地喊妈妈,那条西装裤上的皮带掐住了她细长的脖颈,她伸出手来只抓到一把美丽的过去。门上的玻璃被她踢得哐哐响。那只躲在红色绒布窗帘背后的鱼气球已经泄了气,擦落了老式唱机上的灰尘,躲在帘布背后,一言不发。

我对傍晚总有种特殊的情愫。白昼垂暮,夜光忽明忽暗的时候。那个女人带着我走在河边,我走在前面,风把我和一阵阵的灰尘裹挟在一起。我在河面上只看到后面那个女人泪眼婆娑。河边有一个小卖部,在一座看起来马上就会沉入河底的土屋里,走到那里的时候那个女人会给我买一杯酸角汁。土屋在黄昏里像一个蓬松的棉花,我悄悄扣一坨泥土下来,又用手指将它碾碎。树叶分泌的二氧化碳总给人世间空旷无一物的幻觉。这应该是一个人长舒一口气感慨世间万物的时分,我觉得。可是身后的哭声却像泄了洪的暴雨。你恨我吗?她的哭腔让我浑身的毛孔都在无助地呻吟。我不想回答。在我听见那个男人低沉的脚步声的时候,我应该恨点什么,可是我只想保命。我只恨那根西装裤上的皮带,让你失智般地喊妈妈。

我记得小的时候有过一次梦魇。我梦见我把一根针插进了他的眼睛里,然后从没有灯的楼道里跑下来,跑到楼梯口的时候发现他就站在那里拔掉眼睛里的针把那张布满血丝的狰狞的脸凑近我,问我你要去哪里。我曾真真切切地感受过双脚被铁链锁住并挂上一个铅球的沉重感,在我无数个逃亡的梦里。可我终究是逃不掉的,道德的绳子已经将我的皮肉勒出了血。人们称颂道德,却并不忠于道德。他们看到我在挣扎,便说我不道德。不谙世事时说的不畏人言,其实谁都做不到。只敢把这乌黑的脏水泼进自己的梦里,泼在圣洁的书页上。

在我接近二十岁的时候我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小孩所有的妈妈都会被打,我有点怀疑自己的逆来顺受。而我的爱和恨都不够纯粹,人们说爱是好的,说恨是不该的,但爱和恨总在夜晚缠绵悱恻,它们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且交融。我不习惯与人聊家常,特别是用那种愉快的轻松的语气,我不了解语言,却明白这世界上并没有一段话能把我心里的“家常”用愉快轻松的语气说出来。那个女人总跟我念着忘了吧忘了吧。于是我记起小时候住在外婆家,他来看望我,我躲在那个女人的身后喊了他一声叔叔。她说的忘了吧,大概就是这样,我猜。我的叛逆期已经过去了,我毫无作为,并没有染发纹身单肩背书包,人人都夸我懂事乖巧,我的表情被他精工细作地雕刻上去了,我是他倾注半生创作的艺术品,端端正正地放在他的展览上,他很骄傲,人人都夸我完美。

那个女人一生的温良恭俭让,被他用乡下的夜壶从头浇到脚。我见过那个女人在自己学生面前严苛的模样,我问她为什么从来不这么对我,她开始哭,你的手很美,可是我没钱给你买钢琴,舞蹈班的老师说你很有天赋,可是我没办法说服他让你继续学下去,我不想严格地对你,我希望你能开心,哪怕期末没有奖状。我很开心,我喜欢奖状。

从公路到外婆家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我那时总是走几步要摔一跤,于是那个女人背着我,教我从一数到一百,又从一百倒数到一。她的汗渍透过她的衣服沾湿了我的皮肤,她这一生似是没有避风港的,她的娘家人见过她的血块淤青,见过夜壶里的脏物从她的头上淋到脚底。她说我们马上就到了。到了外婆家她把我放下来开心地说,当年我和你爸谈恋爱他一口气走到家里来,怀里还抱着两个热乎乎的大西瓜,那两个大西瓜比你还重呢。她笑了,大家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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