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田垄上,看到挖掘机掘开了祖父的坟墓,另一旁紧挨着祖父的,是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偏偏靠在一角的那个坟堆,则是我的伯母。我知道,不多时,我逝去的亲人的遗骸,都会被掘开并重新入殓,葬入另一处坟茔。
父亲和伯父,还有我健在的祖母和一切亲姑的人都默不作声。他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延伸的那条大路。他们和我一样,望眼欲穿。
但整个过程结束,人们看到腐败的棺木和砖砌的墓穴也依然没有见到熟悉的身影。所有人带着失望,因为大路的尽头,除了翩翩摇晃的狗尾巴草之外,空无一物。但凡路的尽头有人影,伯父也一定会确信地喊“是政回来了。他来看他的母亲了。”
于是,在冷风荡开的黑色水波中,人们也会充斥着温暖。
可我们所看到的,是再平常不过的路罢了。至于模糊的人影或者说我的堂哥政,都是虚无缥缈的臆想而已。
紧接着,父亲和伯父下入曾祖母和曾祖父的墓穴,取出残存的骨头重新装入柏木做成的木盒内。伯父借着一双手爬出来,将木匣放好。他整了整衣服,一下子瘫倒在地,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
“爸爸和嫂子的坟墓,不如让我下去吧。”
伯父先是一愣神,双肩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没事,我下到你嫂子的坟里面吧。”
在众人的注视下,伯父一点一点的下进墓穴。后来我听在一旁的祖母说“你的伯父,连你伯母身上的泥土也擦的干干净净。”
几乎是耗尽了所有人的耐心之后,伯父才任由着人拉了上来。此时,他再没有了一点体面,外套被人扯的披在了肩膀上,短发上全是潮湿的泥土。我看到伯父偷偷的垂泪,并不时的往大路看去。
“儿子啊。你这是干什么。”
祖母急得一下子也哭出了声。
父亲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才拽着伯父的胳膊说“哥。再这样哭下去。爸爸和嫂子下葬的吉时都要延误了。”
父亲的话里没有同情,只有冷冰冰的劝诫。
是啊。我的伯父,十几年前曾是最令人失望和讨厌的人。在人们眼里,他是个赌徒,醉汉,无药可救的人。他气死了我的伯母逼走了我的堂哥。
可我的堂哥,到头来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吗?
听了父亲的话,伯父这才站起了身。
帮忙的人撑起伯父,父亲接过伯母的骨殖。一行人开始往南面的坟地走去。
队伍里时不时传来哀嚎的哭声,可我的祖先已逝去已久,人们哀恸的并不全是他们,或许,每一个亲人的哭声都并不纯粹,他们其中很多人,只有断断续续的哭腔却没有泪水。随行帮衬的人,则远眺着昏沉模糊的树林,看着微风把树丛摩挲的沙沙作响。
因为搬迁的政策刚刚下来,况且今天正是吉日。因此,迁坟的队伍在村子里尤多。
有时,两队相向而行的队伍在路上碰了面。谁也顾不上谁,只有领头的孝子贤孙门扯开嗓子哭泣,待两只队伍在一段岔路口处分开,哭声又转瞬小了起来,换之而来的,便成了一排排的喘气声。
在那许许多多的队伍之中,只有我的伯父真的留下了眼泪。他的脸哭的通红,一路上,不换气似的哭了一路。我想,只有我的伯父在真正的哭,他的哭声会嘶哑,但泪水却止不住地流。
血缘稍远些的亲人,会在终点停了哭泣,转而安抚还沉浸着的亲人。而伯父,自始至终也没人安慰。没人在他的耳边说一句“这是给逝者换新家呢。换大房子,有什么可哭。”也许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哭的不仅仅是被他气死的伯母,还有因为他而逃离在外的堂哥。
新挖的坟坑里铺上了五谷,待棺木稳稳当当地进入墓穴,伯父便铲来黄土高高的扬起,黄土被风吹得散乱,透过淡淡的阳光,人们看到粗粝的石子死一般堕了下去。
“是政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都转过头去。我的伯父看到堂哥的一瞬间,瞳孔开始放的很大,真正确定是堂哥以后,他的身子瘫软了下去,踉踉跄跄地倒在地上,险些掉入伯母的墓穴。
堂哥喘着粗气,默不作声地穿过围观的队伍,扑通一下跪了下来。
我的父亲走向堂哥,结结实实地在他脸上甩了一巴掌。
“啊。”
伯父尖叫了一声,嘴唇翕动着,两双眼睛微微抬起,泪水已经爬满了干裂的脸。他欲要起身,但腿根本不听使唤,双手刚撑着站起却又倒了下去。人群都惊住了,伯父用尽浑身力气,终于拄着铁铲站起了身子。
“我…我不许你打我儿子。”
那是一声聚集了几十年悔恨的声音,那声音之中并不夹杂愤怒,那声音更像是呻吟,随着漫无边际的天界徐徐的向四周扩散。
姑姑赶紧去扶我的伯父。父亲先是一愣随即缓缓地喊了一声“大哥”。
“我不许你打我儿子啊……”
这次的声音明显比刚才那次衰微了很多,伯父用铁铲撑着身子哭了起来。
远处的山林里,松树迎着日末的霞光,现出枯瘦的轮廓,田地在地平线上无限地延伸,到了目光所不及的地方,终于显出一片朦胧的杨树林。向周遭看去,我们都被一片片遥远的杨树林所包围,仿佛这里就是一片辽阔的墓园,它终有一天会埋葬掉我和我的亲人,不管我与他们血缘是否相近,感情是否紧密,我们都终将葬在这座墓园内。
山间的牧羊人唱起了歌,断断续续地从山脚传来。
九月寒,丧事殇
路上枯叶黄,地里漫边霜
墓穴三尺深
难相望
不再见,当年
儿子逐兔,父母成双
人吃了土一辈子
岁岁风尘
终了
土吃了人一口肉
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