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户部尚书千金谢晚,因林谢两家历代交好,本要嫁与林家二公子林清平。林家世代为将,满门忠烈。我的祖父和林清平的祖父更是至交好友。原以为待得及笄我便要嫁到林府。
然而几年前,新皇登基,外敌入侵,林父和林家大公子皆战死沙场,林夫人早年就去逝了,而林家到这一代更是人丁零落,这若大的林家就只剩了二公子。
新皇感念林家为国为忠,追封林父为定安王,由林清平承袭王位。只是经此劫难,林府已不复当年。林清平原本是林府的闲人,却在人生最张扬的年纪突遭变故,独自一人撑起林府。他一心想为父兄报仇,承父兄遗志,保卫家国。无奈林家一直遭朝廷忌惮,被当今圣上顺势封了王位,解了兵权。
父亲深觉这其中形势的波诡云谲,对联姻之事也是再三思忖,确未想此时林家修书一封,提的是解除之前定下的姻亲一事,父亲顺势答应了下来,意在保谢家安稳。
我虽和林清平见过的次数寥寥可数,但因为自小订了姻亲的缘故,心中对他自是不同。几次见面印象也极好。在我面前,他不似外界传言的那般飞扬跳脱,自是温文深致,端方有度,与我说的话多了还会露出几分羞涩来。
对于这份姻亲的解除,我虽始料未及,很是消沉了一段,但毕竟出身书香世家,自小受夫子教导,读遍了史书名籍,见惯了浮沉世事。
说来也是很久不曾出门,挑了个明媚的日子出门散心。易了男装,寻了个不甚起眼的酒楼,坐在二楼的雅座看繁华京城的熙熙攘攘。
却看见了人群中那个清俊的身影,正是和我解除了婚约的林家二公子,如今的定安王林清平。许久未见,他看上去变化颇大,将周身的气质都隐了起来,一时竟有些看不透他。只见他匆匆进了对面的酒楼,似是要见什么人。
“定安王最近在忙什么?”
正在我出神想着的时候,听见邻座传来两人的对话。一位是二十七八岁样子的年轻男子,气质清贵又透着一丝威严,只是看着身体偏弱,似有沉疴在身。想遍京城的世家公子,也猜不出有哪位是这般年纪又身有不适的。或许是哪位大人也说不定。另一位是个中年男子,看举止是位大人无疑了。
“前段时间和谢家姑娘解了自小的婚约,之后便一直深居简出。”
年轻男子沉吟片刻,“谢姑娘可有再许人家?”
忽然在外面听见别人谈论自己,不由的多听了几句。“应是不曾。谢家姑娘在京城也是颇有才名,师承宁老先生,聪慧温婉,容貌亦是出众。林清平在林府虽为闲人,但学识武功都极出色,加之父兄宠爱心性纯良,性情疏朗。当初二人也是甚为般配,只是经此一变,谢姑娘怕是要受些影响了。”
听到这里,担心后面会有些不好的话出来,本欲起身离开。却见那二人也起了身,中年男子满脸窘迫,似是钱袋忘带了。想来人家刚才对我也多是溢美之词,举手之劳,便帮忙付了账。年轻男子谢过之后,便转身离开了,只说他日将钱和谢礼送至府上。
天色渐晚,我走出酒楼,不由的望了对面一眼。
二
宁老先生年迈,计划于秋天启程回江南养老。临行前有些书籍要整理,有些课业要叮嘱,我也算是他甚为得意的学生,日日被他按在藏书楼。想来他是见我心中不快,想让我找些事情分心罢了。
先生走后,我依旧日日到藏书楼去,读先生叮嘱我读的书,一时间忘了四时更替。一日管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说是有宫中旨意让我速速去到前厅。
自上次外出回来,我便忘了当天之事。只是未等到谢礼,却等来了一道旨意入深宫。待宣旨的公公走后,父亲坐在那久久不语。谢家世代书香,虽也出过多位皇后贵妃,但伴君如伴虎,自曾祖父起,便不再奢求权势。祖父和父亲更是疼爱于我,早早为我寻得良人。只是命运多变,终难左右。
要说父亲忧虑,还不单单为此,我们的这位圣上自小体弱,又是个深情之人。和皇后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育有一双儿女。只是红颜多薄命,皇后几年前因病薨逝了。皇后在时,皇上便无其他妃嫔,至今也仍是空置后宫。听说近几年身体越发不好了。可即便是这样的病弱之人,也仍是雷霆手段,在处理林家之事上便可见一斑。
我一直想不明白,圣上为何选中我这刚刚解除婚约之人。直到入宫当晚见到他,才想起他便是那日酒楼遇到的年轻男子。联系前后发生之事,便可明白一二了。
“抱歉,不得已拉你入局。”这是他那晚同我说的第一句话。“这后宫也无其他妃嫔,你可如在谢府一般生活,宫中的藏书阁还是有很多谢府没有的孤本,权当那日允下的谢礼吧。”
说完对我和煦一笑,不似那日那般威严,风华内敛,脸色略显苍白。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又委实做不出叩谢圣恩的举动,一时呆在了那里。
拉我入局,困我一生吗?
三
我确实依旧如在谢府那般生活,只是封了宸妃的头衔,却日日仍旧出入藏书阁。皇上偶尔会来同我说说话,问我最近都读了什么书,心情好时,也会同我聊聊前朝之事。
好在日子并不难打发,我愣是在深宫过出了隐居的意味,这一年我也才十八岁。父亲母亲偶尔稍些信来,长兄又得了一个女儿,甚是可爱,小弟也该到了议亲的年纪。字里行间说的多是家事,却处处透着对我的忧虑。
偶尔会遇见太子带公主到藏书阁来。太子对我似有戒备,公主倒会与我交谈几句,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却读了许多书,异常聪慧,却也十分顽皮。皇上见我们看上去还算融洽,竟令我做公主的老师。
公主每日都要到我这里听我讲书,我自是不敢懈怠,每次都要花很多精力应对她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大概也因为此,皇上和太子到我这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一日公主身边的嬷嬷急匆匆来见我,说是公主贪玩掉到了冰湖里。皇上在我这用早膳时,接到八百里急报,此时一直在和朝臣议事,如此重要的国事太子定也要在旁听政,恐怕都难以抽身。
我来到长乐宫时,公主已经发烧昏迷,太医紧张的满头大汗。此时公主已是非常危险,太医对医治方案也是犹疑不定。皇上不在,谁也不敢拿主意。
我听太医详述了医治方案,其一虽有冒险,却并无后遗之症,遂请其速行救治,一切由我担着。可我心中明白,皇上素来疼爱公主,若真出了状况,我怕是担不了的。
只是我这一生恐怕不会拥有孩子了,已将公主当做自己在这宫里最亲近的人。等皇上和太子结束议事匆匆赶来,公主已经醒转。这是我第一次见皇上落泪。隔着晦涩的灯光,只觉他落在暗处的身影分外孤单。
四
南陵侵犯宣国边境,林清平自请出征。这还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记得公主生病的那晚,我与皇上一同守在床前,他似是有话要说,却又终未开口,我想大概就是想说这个吧。
经此一事,太子对我的态度有所转变,偶尔也会同我说一说先生教的什么书,哪些有趣,哪些又觉得无用。
没几日皇上晋封我为贵妃的旨意也下来了。我恐怕是本朝唯一未曾承宠,未有子嗣,家室又不够煊赫就晋封为贵妃的吧。想来也真是讽刺,我也不曾忘了自己被拉入这棋局,做了一枚名不副实的闲子。
一直认为自己是闲子,不过是我低估了李毓的病情。这些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对太子也越发严厉起来,一次说的过了,太子心中不服反驳了几句,就被罚跪在文宣殿前,任谁也不能替他求情。
那次他似是也心中抑郁,喝了些酒,我从藏书阁回来,便见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穿过院子渐渐走近,才发现那双望向我的眸子里,满是浓浓的情谊,欣喜,惊讶,思念,还带有一丝迷茫。
我知道他并不是在看我,他只是把我看成了他的爱人。他甚至站起身,几欲忘记自己九五至尊的身份迎上前来。我不得不出声轻唤“皇上”,就见他眼底的光瞬间熄灭了,失落的摇了摇头,“是了,她从来都是唤我子商。”
“定安王要回来了。”我本已做好准备,听他说一说他的故事,却不想他沉默许久,说出的竟是林清平。
“当初是朕狭隘了,他是个可以托付的人,江山也好,你也好。若不是朕,你们或许……”
“皇上,事情过去那么久,无论是谁都该放下了。”
“是么?阿莹走了八年了,我始终放不下。近来越发的思念她。卿儿像她,总有自己的主意,做事难免不周全,将来还希望你能多帮衬卿儿。”
这像极了一个父亲的临终遗言,或许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我也莫名的伤感起来。他虽算不上一代雄主,却也称的上明君;早年丧母,后又痛失发妻,身为帝王,却一生只爱一人;欲为慈父,却要狠下心来培养储君。如今更是英年多病,却从未见他于朝政上有任何懈怠。
我不是不知他选我入宫的真正意图,也知道他们父子争执的真正原因。这些所谓的人心我并非不懂,只是不愿。先生教我作为女子亦应心怀天下,而非权谋;先生让我阅遍史书,是为知古鉴今,而非溺于历史洪流。
五
天启十三年冬,李毓薨,时年三十二岁。太子李长卿继位,尊先皇遗诏,皇后谢氏为太后,太傅韩素为首辅大臣。李毓于病重弥留之际,立我为皇后。为得是待他走后,我能有一个正当的名分,从后宫走向前朝,成为他为他的继任者留下的一枚制衡朝臣的棋子。这一年,太子十岁,而我也不过二十一岁。
三个月后,林清平将南陵赶至西南边陲之地得胜归朝,权势日盛。韩素乃是文臣之首,出身寒门,深得先皇信赖。而我生于日渐没落的士族大家,身为太后无所出,与新皇相扶相隙。
我和林清平再次相见是之后的一次宫宴。他独坐下首自斟自酌,玄衣墨发称的他越发清冷。待众人散去,若大的文宣殿只余我们二人。
“这次去南边儿,得了几个孤本,改天送来给你……太后瞧瞧。”
意识到身份的转变,他似乎有些烦躁,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好。”
之后便是很久的沉默。他还是像早年那般,紧张时食指会习惯性的轻叩桌面。见我似是不会再说些什么,终是几不可闻的呼了口气,起身离开。
堂堂定安王,如今百姓口中大宣权势最大之人,留下来绝不只是为了送什么孤本。只是既然他不说,我也无从答对。
没过几日,他果然令人送来几个孤本,还有一些新奇的玩意。之后的诸多见面,便都是有事商议。每次他都会在离开前,简单的问候几句,或者又要送什么孤本,对其它却是绝口不提。
不提也好,因为提也无益,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之后他开始了为期两年的军事准备,为的是能有一天彻底的解决北方的侵扰。不久前我们经过了一次长谈。他和我详细分析了北方的问题,讲了他的军事计划,以及之后四境的防御方略。
他亦同我坦白他的私心,对于当年父兄之事他一直耿耿于怀,他知道当年有先皇的过错,但说到底还是国仇。希望我与韩首辅能支持他。也希望我能修书一封,请家父在粮草辎重上多费心。
他还说,等做完这些,皇上应是到了亲政的年纪。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年,抚一见面,他仍能若无其事的谈起什么孤本。林家二公子从来都是心性纯良,性情疏朗。
“当年为何退婚?”
听我忽然提及往事,他有一瞬的怔愣,犹疑着抬头,眼里却是掩藏不住的情谊,又夹杂着一丝的悔恨和赧然。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又像早就心中释然。
“当时令尊找过我,本也只是权宜之计,却不想先皇与你偶遇,之后你就入了宫。开始我也以为先皇对你一见倾心,后来听说你日日出入藏书阁,我才想明白,他不过是想用谢家平衡寒门,又用你来牵制我。”
六
林清平出征北境那天,我与皇上在城楼相送。清平,清平,当年他祖父给他起名时,取得应是一世清平之意吧。
“他就是您心心念念之人吗。”
听到皇上如此问,我有些诧异。“您和父皇的事我知道一些,”他接着道,“父皇做过一些不该做的事,想来也是为了我,说到底父皇还是不相信我。”
他似乎对此并没有觉得不快,或者他本就不甚在意。我凝视着这位少年天子的侧脸,已初显帝王的威仪。能不避讳的谈及此,谈及先皇,想来他心中定然充满自信,将来或许是位明主。
“先皇对皇上期待甚高,平日自然严苛了些,思虑却是深远。”
朝廷定时收到边疆的奏报,有时是林清平亲书,繁忙时也会由副将代笔。转眼到了隔年的春天,随着奏报而来的还有林清平写给我的书信。这些年,无论他身处困境还是远在边疆,都未曾给我写过信。怕是有极重要的事,思及此,我迅速拆开书信。
『晚晚,多年苦思你我之困局,终要得解。我将不日南归,请于京城相候,等我回来。』
这困局要如何得解,纵是我读遍史书,却也想不出。
奏报说,定安王于天授四年二月七日夜袭北萧皇属主力,将其围困于陵山之北的山谷,尽灭之。一月后,北萧谴使欲与大宣结百年之好。
而林清平,听说他与众将交代了未来几年的布防之后,就不知所踪了。
此刻他就在我面前,深夜闯宫,这是不要命了吗?
“我从不是什么温文深致,端方有度之人,只是你出身世家,家风肃严,又受宁老先生教导,心系家国。如今四境已安,新朝清平,皇上也已亲政。我待你之心一如当初,你呢,你愿和我走吗?”
我愿意。若没有这重重羁绊,卿不来,吾往矣。可即便是有,家国既安,又何畏这世俗人言。
我望着眼前满脸风霜之人,想起了很多年前。林家二公子,曾经京城里最明亮的少年,一袭白衣风尘仆仆,于京城二十四桥前翻身下马。“谢姑娘安好。”他学着世家公子倾身上前,“这次去青州,得了几个孤本,改天送来给你瞧瞧。”
终
天授四年夏,皇上诏告天下先皇的另一份遗诏,竟是与太后谢氏的和离之书,天下哗然。
离宫当晚,皇上将这和离书拿给我时,我亦是震惊非常。“父皇说,若您哪一日有离宫之意,便将这交与您。他还说,不得已拉您入局,实是心中愧歉,您知他懂他,不曾计较于他。人生的最后几年得您相伴,让他心中少了几分怨愤,多了几分安宁。”
我和林清平一路东行,他说,这天下美景以前都是他远游回来讲于我,往后余生一起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