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挪威的森林》
死去的并非真正远去,逝者存于生者记忆中,例如逝者的遗像、一代代的族谱,都是对死者的纪录以形成记忆。死者真正的逝去,应该是在世间存留的记忆、印记完全抹去的时候,而这不仅仅存在于死去的人身上,我们会想要某个人记得自己,仿佛在以此证明自己的存在。而事实上,当两人分别后,对方的存在也就仅在于残存的记忆,可时间的流逝带走的不仅是自身存留于世间的时间,也有对于他人及事物的记忆。除自己以外的人,无论死生,都在于记忆,若决议忘记一个人且真的忘却,那这人之于你就是永逝;而逝者若坚持不忘,以其留下的印记反复怀恋,那这人之于你便未离开。
家里面最亲爱的两位老人,太姥(姥姥的母亲)和爷爷,他们皆逝去已有一些年,但我仍旧经常想起他们,他们在我这里鲜活的存在着。
太姥走时98岁,想来应是怀着一腔怨愤的,但这是我想来,可能经历过人生种种的她早已看淡了一切。她在我有记忆以来便已是老人的形象了,可是她老人家身体健朗,牙口好,胃口也好,因而在七八十岁的年岁中还能做一些简单的事,不需人照料。她那是住在姥姥家,那时候的她在儿女中很抢手,不用人照顾且能帮得上些忙的老人并不会被厌弃。姥姥是她的大女儿,而且日子相对安适、稳定些,大概是因此她选择留在这里,照顾到了我们这一代。从之前的照片里看到太姥扶着一个竹制的小推车,里面站着的就是我,太祖孙俩对着笑,牙齿都不怎么多,对此我虽然没有印象,可能因为经历过,透过着图景便能感受到一面是浓浓的喜爱,一面是强烈的依恋。慢慢的岁月刮过,她的脸上更加沧桑。她的大女儿—姥姥,是一个农村的妇女,家里面的一切收入都靠姥爷,那时候孩子多且还有没出嫁的女儿、未娶妻的最宠溺的小儿子,家中并不富裕。太姥的视力下降,看东西有些模糊,应当是白内障,但是她没能说出这事,不说是怕加重负担,也许更多的是担心即使说了也无力治疗还会被视为累赘,年岁大了且没什么积蓄的老人都会惧怕这个。渐渐的病情加重,不再只是模糊,而是有些看不见了,具体的不知什么原因去做了检查,是青光眼,似乎白内障的不治疗会导致这个几近失明的病。而此时知道了结果的她的女儿女婿可能如她所料的,依旧没有对她进行应尽的治疗,只是几毛钱的眼药水,而她却从没忘记滴,尽管她一定知道这没什么用的。她那时一定多么多么希望自己能看到啊!可是,残忍的事情并不会因你经历过痛苦而终结。听姨说,太姥家曾是小地主,一场大水带走了一切,从还算不错的日子成了一穷二白。这些年岁中,不知道她还经历过什么,但她并不曾露出过苦楚的神态。之后,最小的儿子要娶妻了,姥爷置办了新房子却并不想带走太姥,那个照料了这个家十余年的太姥,似乎是担心她会死在新房子里。这些事应该没人会告诉她,但我想她肯定能感受到这一切。最终,太姥毕竟还是同去了新房子,在最里面有一间背光的储物间,她就住在哪里。她牙口已经不算好了,不过好在姥姥给她买了香蕉或者小点心。失去了某一种感官的人,其余的感官会灵敏些,她便总能听到谁来了,挣扎着要出来,顺着墙摸着出来,时间久了,白白的墙上留下几道黑色的印记,再加上就要在这里结婚的儿子,姥爷有些不满了。终于有一天,姥爷下了禁令,不许太姥随便出来了。不知道能听到有人来,而自己却孤独蜷踞的感觉是什么,但那一定很痛苦,而太姥就在哪里等着那人会不会想起她,会不会愿意进去看看她。当有人进去后,她就会以极大的热情对来人,如果是小孩子,她就会用手摩挲他的脸,因而我和妹妹都有些惧怕在小黑屋被太姥摸脸。但是,当我看到她的有些浑浊的泪水时,我就不再抗拒,每次都一定先去接受“洗礼”,而那时我还惧怕姥爷,不敢为她讨个公道。当重男轻女的姥爷唯一的儿子又有最宝贝的孙子后,太姥的地位也有了变化,姥爷从隐忍的怨气上升到极大的不满,而且姥姥照顾一家人有些力不从心了。在姥爷眼中没有自理能力的她,被无端呵斥,她都忍耐着,然而这样也还是不能打消姥爷的不满,她在姥爷的坚持下被送走了,送到了无能的她的儿子家中,姥姥每月会给那边生活费。姥爷似乎很满意了,在他看来家中清净了,姥姥可以全心照顾他,他的儿子,他的孙子了,多么美好。不到一年,太姥就去世了。她的不孝的儿子经常丢给她吃食却并不照料,上厕所自己没法去,渐渐的,渐渐的……我觉得太姥解脱了,一切终有报。太姥从不曾真的离我远去,她一直在我脑海里,多年过去,记忆仍然清晰,只是很久没有人再那样真切地摩挲我的脸了。
而我的爷爷,在我这里的记忆要淡一些,可能是由于我们之间感情较之那么浓烈。爷爷独独偏爱最小的孩子,也就是说,谁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谁就是他的心头肉,因而我也感受了几年在他那里格外的喜爱。爷爷是东北人,大方、豪爽,不拘于小节,自然也包括钱。他对于小辈们喜欢吃的格外上心,一旦谁有特别喜欢吃的,那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大家就会一直吃到这个。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越大越是像个孩子。我爷爷酷爱下象棋,跟他的牌友赌棋,赌注不是别的,就是拱桌子,一群上了岁数的老头儿们热热闹闹的起哄,那场面大约就是所有老人羡慕的。爷爷自己有退休金,奶奶也是,因而压力并没有姥爷那么大,活得轻松自在随性。而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家里面做了汤,里面有细细的木耳丝,跟蛋花、番茄、瘦肉丝混沌在一起,我不喜爱蛋花、番茄,只好撇什么都没有的清汤,而爷爷就右手筷子、左手小勺,认真的挑出纤细的木耳丝,一勺子快满了就递来我眼前,有几分得意得望着我,仿佛知道孙女的偏好是件顶值得自豪的事,而后,我就无法忘却这一幕了。每每跟别人说起爷爷就自然带着几分骄傲,那么帅气、洒脱。爷爷七十多岁就走了,突发脑溢血,走得安详没什么痛苦,既没卧病在床,也未受子女厌弃。直到现在,我耳边时常回想着他那句“随便吃,多着呢,管够!”,有点想笑,有点想念,也再没人递来一勺木耳丝了。
所以啊,无论回想之初,是否带着痛苦,都不要停止想念,因为他们在世间印记的真正结束,止于停止的怀念,记忆的消散。逝者在生者的记忆中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