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天到来时，大阪的樱花已开得漫山遍野，气韵非凡。

亚男站在窗前，望着美得醉人的樱花，心口一阵阵疼痛。

医生的话句句砸在心上，粉碎着他的意志和精神。

两年前，亚男被公司派到北京负责一个软件开发的项目。

春天到来时，他发现腿上长了一个肉瘤，在日本定居二十年了，他没有中国的医疗保险。

他想，再有一个月他就回日本了，到时候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但是腿上的瘤子引发了尖锐的疼痛，使他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什么东西正来势汹汹。

返回日本后，他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检查。

医生手术后对他说：“是癌症，已全身转移，现在带癌生存的人很多，你最大的威胁来自小细胞肺癌，恶性程度很高。” 医生停顿了一下又说，“ 你耽误了治疗时机。”

亚男心里明白，因为不舍得在北京花钱看病，他把命搭出去了。一丝不甘涌上来，那种出征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悲壮。

术后，他开始化疗，虽然有保险，他仍然要付出昂贵的费用。他想，自己当时毅然决然留在日本或许是个错误。

化疗两个疗程之后，他彻底失望了，这种小细胞肺癌的恶性程度太高，化疗杀不死它们，反而扩散得更快，他开始发烧咳血。

这天，樱花开始飘落。医生告诉他，大概只有两个月了。

生命的大限已到，埋在心底多年的夙愿仍然未了，他失眠了。

他决定在这最后的日子里，活出自我。他在给柳玉的微信中说，“我打算来京看病，想住进海军总医院，可能医院不会收我，拜托你帮忙。”后面的这句“我不想死在家里”被他抹掉了。

02

消失了二十年之后，亚男再次出现在战友群里，才华横溢，观点独到。

多年不见的女战友们立即兴奋起来，在群里撒红包，发美人照，一时间好不热闹。

没人相信他会很快离去，大家只记得从前那些欢乐时光。

他是宣传队的指挥，在女兵们眼里，指挥意味着小泽增尔，卡拉扬以及一切才华横溢的音乐天才。在他身上，天生有种东西，让人不由自主地跟随。

离开部队后，他没费吹灰之力就考上了人民大学。亚男带着十分难看的外表以及出类拔萃的才华横空出世了。

优秀的智商，深刻的头脑，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容颜，悲剧在于女兵们仍活在看脸的时代。

常年不锻炼身上肥肉嘟嘟，五官被挤在了一起。油光闪闪的脸上，两撇若隐若现的小胡子左右各一，形成八字，有种眼睛在北方昵称为“绿豆眼”。

虽然外表真心不好看，但女兵们都很佩服他。他多肉的耳朵听力及其敏锐，噪音一片的乐队里，他可以准确地发现谁的弦不准。

豪放的自嘲式幽默加不拘小节是他另一特征。一天，他正在指挥，华彩乐段刚过，只见他的小指飞快地向鼻孔挖去，接着顺手一弹，动作之自然惊呆了所有人并使两个暗恋者从此一蹶不振，毅然退出了他的铁粉队伍。

排练休息时，他爱大跳，跳完后还摆出一个女性的芭蕾舞姿势，把大家逗得东倒西歪，他也憨厚地笑，似乎牺牲自己来博取大家一乐是他的嗜好。

每天军歌嘹亮后冲进食堂，亚男永远是那个最饿的人，吃得狼吞虎咽，黑酱糊在嘴边，腮帮子被撑得透明，打着嗝，却并不停止咀嚼。大家笑出了眼泪，他却不为所动，笃定的眼神仿佛在说：“麻雀安知鸿鹄之志？”

一个团体里，总有活宝调节氛围，但他这种高智商的活宝却像恐龙般稀少，因此，他撒起欢来总能赚足了眼球，开心之后，他便有了更多的威望，可以在指挥时充分体会到那种“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酷感。

打杨琴的柳玉来自北京，花儿般的年龄，红嘟嘟的脸蛋上，一双大眼忽闪忽闪，睫毛上翘，嘴唇红润，杨琴打得好不说，人又格外清纯。喜欢她的男孩子排起了长队，女兵们称之“飞毛腿导弹一号，二号和三号”。

长得好看的女兵，总有男兵抢着帮她拎乐器，琴盒里经常会有各种巧克力悄然而至，指挥才子就只能在心里苦恼了。

亚男太深沉，又太要面子，竞争不过众多的追求者，只能将心愿藏在心底，酿酒般执着。

终于考上重点大学，又考进北大读了研究生，以为有资格出现在她面前了。

于是壮了胆子来到海政文工团，柳玉热情地把他带到单位食堂一起吃午饭并兴奋地告诉他，自己正在热恋，男友是团里的编剧，她把钱包里的照片给他看，男人帅得几乎是费翔的翻版。

饭后，柳玉把亚男送到大门口，挥挥手就告别了，他咽下一口吐沫，也咽下了自己的心愿和梦想。

03

单相思破灭后，亚男远赴日本，发誓要混出个人上人的样子。但是，一个中国人，在日本再拼也不过是个寅次郎，日益增强的失望渐渐占据他的心。

很快，他的父母开始催婚了。亚男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于是在回国的日子里，他开始和父母相中的对象见面，其中一个学历普通，不懂艺术的女孩被他相中，只因女孩的一双大眼和柳玉有几分神似。

他们结婚了，婚后他带女人来到日本，女人不习惯，吵着要回去，儿子两岁了，回去就回去吧！从此，天各一方，每年春节他回国一次，暑假女人带儿子去日本一次，这样一晃就是二十年。

女人不懂音乐更不喜欢读书，因此，他只能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靠自己慰藉过日子。日本男人下了班都去酒吧，他为了给儿子积攒学费，缩在阴暗潮湿的小屋里，冬天也不开暖气，搂着一只猫取暖，那只猫，他唤它“小玉”。

在那个租来的小屋里，他靠一个电视，一个电脑孤独地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虽然每天面对着代码，读书的习惯却一直保持着。他憧憬着未来，总觉得有什么美好的事物在远方等着他。

从他来日本开始，他就开始给柳玉写信，他相信有灵魂知己，他把写好的信锁起来，已经满满的一抽屉。

写信抚慰了他，也使他疗愈。那些信把他带回青春岁月，金光闪闪的梦将他照亮。小时候，他想成为鲁迅，却一不留神变成了润土。

唯一没变的是那张脸，眼睛依旧小而圆却炯炯有神，转速飞快，可窥见他的大脑在快速地思考。

他的吃相依旧没有改变，仿佛饿了多年似的。

日本的物价高昂，他变得日益抠门，不舍得花钱，有次聚会，他竟然穿着二十年前的裤子和衬衣就出现了，把两个女战友的眼泪都酸出来了。

他在简朴的生活中，想念着梦中情人，这一信念支撑着他。

04

外面在下雨，散发出潮湿的气息。亚男咳嗽不断，发着低烧。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被一群疯狂的癌细胞快速吞噬者，有生以来最严重的无助和无奈一阵阵袭来。

黑暗中，他发现自己在流泪。一股巨大的悲凉从他的心底慢慢升起，从未想过死亡，死亡却如此迅速地降临了。

理想远没有实现，一辈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计划着儿子毕业后，就不再写代码了，毕竟这样的年纪写代码，写不过年轻人了。况且，无休止的熬夜是对生命的摧残。

他想做一名记者，然后，开始写书，把他五十岁所经历过的人生和他读书的思考全写进书里。

各种事想过一遍，最想做的事依然是对心底的那个人儿吐露心声，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想对你说出真话，这么多年，太压抑了。

下定决心后，他开始在手机上对柳玉吐露心情，他以一首英文歌的形式含蓄地开始：You raise me up. 他发出这首歌时，感觉到手指在颤抖。

此时，柳玉已经离婚。五年前她也患过肺癌并恢复了健康，患癌期间的恐惧至今记忆犹新。

她听不懂英文歌，但是帮他渡难关的心愿异常明确。于是，她说了一些鼓励的话之后告诉他，那首歌真好听，歌声伴我入睡了。

另一边的男人幸福地哆嗦了几分钟，鼓足勇气说，“吻你，晚安！”

柳玉以为，日本人入睡前都是这样说的，也没多想就回复了一句，“吻你，晚安，好梦！”

外面依旧在下雨，男人一晚上激动得久久不能入眠，睡着后好梦竟然光顾了，他在梦里模糊地看见柳玉坐在自己的对面，和他一起吃着乌冬面。

梦中，她的样子一点没变，完全是当年十八岁的模样。他感觉到一种终于有回声的幸福，这感觉他盼了一生，现在生命快到终点时，她来了。

柳玉在微信上说，你不要多想，我会为你煲汤，等你好了，我们叫上其他战友，一起回趟柴沟铺，听说当年的营房仍在，那个藏经塔你还记得吗？我们去合个影！

外面起风了，樱花纷纷飘落，亚男捧着手机哭了，他吻着手机里柳玉的照片说：“我把你藏在心里二十年了，每一天都为你祝福，祈祷，只希望你好！我一直关注着你的消息，听说你离婚了，我也决定离婚，我想同你一起度过晚年。”

他将几年前依旧健康时的照片发过去，柳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和笑容，泣不成声。

05

柳玉在做鸡汤，想到亚男吃得很香的样子，她心里很安慰。

她突然意识到，这鸡汤亚男喝不上了，自己一意孤行，似乎惹了麻烦，就在几分钟前，亚男的老婆在微信上说，请不要再来了，不想再见到你！

柳玉呆立在鸡汤旁，两滴清泪潸然而下。

她也是一个奇女子。

柳玉年轻时从未遇到过任何挫折，父亲是国家级老中医，专门给高级领导看病。她从小学习打扬琴，一位首长给著名的老师打了电话，她便被收入门下。

她漂亮乖巧，才华出众。在那个年代，她把全部精力和时间放在了练习乐器上，对外面的世界茫然不知。

她到宣传队时，首长对她父亲说：“让孩子先入了伍，在那里锻炼一下，等我把这边的关系疏通好了，她便可以调回北京。”

一心等着回北京的她，对一切献殷勤的男兵毫无感觉。

柳玉有一个特点，爱上一个人便会像山洪爆发，后来的两段婚姻，都是因为爱得过猛，男人逃跑了。第三个男人没有结婚，在一起住了三年后同样消失了。

这最后的男人对她造成了致命的打击，单位体检时，她被查出了肺癌。听到消息后，她连楼也上不去了。

已经去世的父亲有一个弟子，他向柳玉的母亲建议，已经这样了，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咱们带她去莲花山吧，在湖北的白莲寺，有一位高僧正在讲课，他用一种静心法救活了不少人。

母亲带她去了那里，她坐在头一排，按照高僧的话，停掉了手机，和外界完全隔离，全力集中在听课上。

后来，几百个癌症病人里，她和另外三位幸存者活了下来。检查后发现癌细胞消失后，她问师傅，为什么是我？师傅说，我在台上给三百人讲课时，多数人的眼睛都是游离的，他们在想着各种他们认为更要紧的事，他们中的多数，都是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傻白甜性格又一次救了她。

师傅最后一次见她时说，我要给首长们看病去了，以后无法再和你联系，唯一的忠告是，你从此不要再接近任何男人，不要谈情说爱，如此便可保你平安。

柳玉提前办了病退，一心在家修心念佛，直到亚男的出现，把她掀了一个底朝上。

06

柳玉告诉所有战友，亚男需要鼓励和帮助。战友们纷纷来到医院，外地的也赶来了，红包源源不断送到他老婆翠莲手上，住院费交上了，翠莲非常感动。

翠莲拥抱柳玉，含着眼泪说：“你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晚上，亚男注射了止痛针睡着了。他的手机上有微信进来，翠莲从来不关心老公的手机，一辈子了，她从没发现任何绯闻，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男人也从不设防。

但是，手机连续响了两次。她便看了一眼，是战友大军发来的信息：“我明天去北京看你。” 又看了几眼战友圈里的聊天，都是鼓励他的话，她很感动。

突然她就看到柳玉和老公的对话。

最初说的都是家常话。但是，再爬楼看到的话就不对劲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感觉被一种巨大的欺骗覆盖了，原来，这个男人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他的心一辈子都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爱得如此深沉，甚至想和自己离婚。

她开始哭自己命苦，一辈子和这个男人聚少离多，本以为熬到他退休了，好日子就来了，可谁知他不仅患了癌症，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且藏着这么大的秘密，死前才说出来。

第二天早上，亚男醒了，往常这个时候，是柳玉换班的时候了。他的眼睛在搜索着那个温暖的身影。

翠莲走过来对他说，“今天她不会来了，她说太累了，想歇一歇。” 说这话时，翠莲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想，一个快死的人了，在最后的日子里，让他安心地闭眼吧！

外面开始下雨，亚男昏迷了，高烧中，他不停地叫着柳玉的名字，在场的儿子抓住父亲的手说：“爸爸，我在这里，妈妈也在。” 他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周围，知道无法再见柳玉最后一面了，绝望地对妻子说：“我死后一切从简，真对不起你，这辈子没有给过你好日子，还伤害了你。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不要恨她，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一大颗眼泪跌落下来……

他走了。

樱花季过去了，花瓣落尽时，这段爱情也随之消失。透过亚男和樱花的照片，我们看到他的过去正缓缓走来，想起一句古训：少年为王，未必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