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村村头有棵老杨树。这树不知是哪朝哪代种下的,又粗又壮,得两个男人合抱才围得住。仲夏,树上绿荫如盖;深秋,树下满地金黄。
树下经常会来一些人。卖豆腐的、卖凉粉的、长豆芽的、出粉条的,这是附近地方的。还有换糖糖的、收破烂的、玩杂耍的,多是远地方来的。小商贩们走街串胡同,货出的差不多了,累了,担子一丢,在树下抽袋烟,歇歇脚,几个人天南海北,山高地阔的唠起来。
这些人候鸟一般,来去都有定时。哪一天,什么时候什么声音该响了,张村人都习以为常。天刚亮,卖豆腐的敲的是梆子;晌午,卖凉粉的、换糖糖的敲的是木鱼;走江湖的敲的多是铜锣。无论敲的是什么,都清明响亮。
清早,买豆腐的梆子一敲,水烟摸着灶台,抓把秸秆,划根洋火,村子上空便陆续续生起了袅袅的炊烟。晌午日头辣的很。卖凉粉的木鱼响起来了,“嘟嘟嘟”。担两桶井水,趴上去喝上几口,沁凉沁凉的。刚摘的黄瓜还带着白刺,扎手。泡水里,町上一刻钟。拍黄瓜拌凉粉,脆生生,绿莹莹,芝麻油淋几滴,鲜红的辣椒段,蓝边白底的搪瓷大碗,清新爽口。
张村人吃饭不用桌子,门楼子下面吹着穿堂风,端着碗,圪蹴着吃。水烟家吃饭也不用桌子。走个二十来步就是大杨树,风吹树叶哗啦哗啦地响。大石碾子在树下也不知多少年了。水烟娘和爹坐在石碾子上。水烟奶和爷在门楼子下面。水烟干脆脱只鞋垫在屁股底下,一只脚光着,挽着裤腿,一根黄瓜咔嚓咔嚓,几口就下了肚。水烟爷斜楞着眼瞅一眼水烟,嘟囔着“闺女家的,哎!”
每月逢初六,树下更热闹。前些年是个老头,去年春上,换了个二十几的年轻人。老头每次来都冷冷清清,摊子支了一天,寂寂寥寥。没有营生也不慌,吧嗒吧嗒,吞云吐雾,好像大老远的赶来,就为了来这树下抽袋烟。你瞧,只开场就远不如这后生来的热闹。
明晃晃的铜锣“当当当……”。清出一块平整地面,二尺红布铺上,扣上俩青花茶碗。拿几个软枣,对着茶碗吹口嘘气。碗在红布上滑来滑去,看得人眼花缭乱。哪只碗下有枣,有几颗,手里还剩几个。猜错不要紧,对了倒贴钱。再来几段小曲,还是那茶碗,一支竹筷,击碗边为节,或紧或慢,或强或弱,浑厚的嗓音竟能随意变换。来一段包公铡美低沉沙哑,唱一曲樊梨花倒也温婉动人。下粉条的不卖粉条儿了,卖凉粉的不卖凉粉儿了,换糖糖的木鱼也停了下来。地里干活的,迎着曲子都过来了。差不多了,年轻人便正经过八百地吆喝起来,“驴皮膏药,祖传秘方!”这膏药现场熬制,普通的跌打损伤,舒经通络。贵点的,包治女的天癸不调,男的精虚肾亏。
有不好直接问病症的,年轻人就示意他过来,伸过手,号号脉。大家端端地看着他给人把脉,而后打开药匣子,粉儿呀,面儿呀的和在一起,架起火来。 啃两穗玉蜀黍的时间,膏药便贴上了后腰。不知哪儿冒一句“后晌干嘞多啦!”人们哄堂一笑,等着看下一个。差不多了,药匣子空了,没什么好看的了。又不知谁喊了一句“去球!回家喝汤!”众人便一窝蜂散去。
每月初六,水烟专等铜锣响。她不急着往前挤,不看戏法,不买膏药。别人都是盯着红布上的茶碗,她只盯着那年轻人俊俏的脸。人散了。年轻人起身收拾行当。
水烟问:“往年来的是个老头,咋成了你?”
“那似哦(是我)爷。”
“哦(我)——爷。”扑哧,水烟笑出了声。
“为啥叫萧十?”
“你砸兹道(咋知道)?”
“诺。”水烟指指膏药担子上的布搭子。
年轻人脸红了。“排行。”
“啥时候再来?”
“每月初六。”
“哦兹———道。”水烟吐吐舌头学他的口音。
年轻人脸又红了,低头搓搓手里的软枣。
“你等着。”她望望四下没人,从怀里掏出一个花布包塞给萧十,便麻雀般跳开。水烟丰满的腰肢,风吹杨柳般摇摇摆摆。
萧十打开花包袱,一双千层底,鞋底的并蒂莲,红的花,绿的叶,娇艳欲滴,鲜活生动。
玉蜀黍从南墙摘下,出粒,晒干,进仓。麦子出芽,碧油油的,一寸多高了。那年的雪来得有点早。村头的张家入赘了女婿。红日初晴。房檐上滴滴答,湿了一地的爆竹皮,红晕映衬着白雪,一圈圈荡漾开来。
走江湖,总要走的。水烟看上的,就是萧十不同于其他男人的一身本事。萧十的手,白嫩细长,那手不是用来犁地、掏大粪、喂牲口的,是用来号脉、治病、敲着茶碗唱小曲儿的。
春去秋来,正月不出门,要等到二月二,龙抬头。五月端午,萧十挑着担子回到家,忙忙活活又是三个月。过了中秋出门,一直进了腊月,才回来。杨树叶子哗哗哗,唱着水烟和萧十一家子的团聚和离别。
小虎子已经五岁了。家里净是萧十从外头带回来的稀罕玩意。小虎子脖子上挂的银锁,玩的拨浪鼓、吹的泥咕咕。水烟的香脂、雪花膏、琉璃镯子、樟木梳子。
满意和知足挂在水烟的脸上,挂在她一丝不苟的发髻上,干干净净的灶台上,挂在小虎子红晕的笑脸和整整齐齐的衣服上。
八月节一过,又该出门了。萧十摸着水烟的肚子,等这个孩子出生,钱够了,不出去了,天天守着你。 萧十出门了。小虎子入学堂了。水烟的身子一天天沉重起来。果真是一场秋雨一层寒,水烟打开家门,满地的黄叶,和着l冷风迎面扑来。
这天晌午,水烟坐在树下等小虎子放学回来。
杨树下来了一对父子。
“咱这些人啊,命贱不如草千里奔波,万里寻找。结发妻啊,怎能轻忘掉。孟婆汤我不肯喝。奈何桥我不敢过。只怕你忘了妻,孩儿他忘了娘。咱这些人啊,命贱不如草千里奔波,万里寻找……”
一个男人带着孩子,唱曲儿要饭,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大人可怜,小孩可怜,曲子唱的更可怜,听得媳妇们眼泪汪汪的。水烟在那孩子托着的盘子里放了钱,拿给他刚蒸的白馍馍。
大姐,给您打听个人。这里来过一个卖驴皮膏药的吗?
卖驴皮膏药的?
嗯。卖驴皮膏药的,年轻人。来了,劳烦大姐您告诉他一声,有人在找他。
找他?
您见过?
头几个月的事了。你们又是谁啊?
哦,俺是牛儿的舅,有个哑妹妹。七年前,牛儿他爹卖膏药来到河北白路沟,遇上了俺妹妹。俺寻摸着他知道俺妹妹啥时候生产,总要回来的。谁知道,他一走就没了音信。
你妹妹呢?
死了。生牛儿的时候,血崩。我妹妹咽气时,不啃闭眼,比划着要俺一定要找到牛儿他爹。这样找也不是办法,俺们要回了。说不定牛儿他爹遇到了啥难处,回了白路沟等着呢。
牛儿他爹叫什么?
叫萧十的。
众人惊呆了,一齐看向张水烟。
只听见那杨树叶子哗啦哗啦地响。
水烟靠着树,抚着隆起的肚子,慢慢瘫坐下来。
小虎子放学回来,看看呆若木鸡的众人,再看看石碾子上苍白的水烟,惊叫道:“娘,你怎么了?啊!娘啊!血啊!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