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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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沿着溪流飘荡的纸船,任由浪潮将自己推向远方。当抵抗无济于事的时候,就只好祈祷一切都是最好的归宿。

从县里往乡下百十公里,在大山的深处某个地方,这里据说当年吴三桂起兵谋反,途经山谷时,在群山脚下扎营。吴三桂看中东面那座由许多个山头拥挤在一起的大山,和山下那片还算宽阔的空地,准备将这里修成一座城。在数那些山头时,脚下站的山头忘记数,离100的整数只差一个,便而作罢。这个地方却也留下了“吴王”的名号,从此那座无名山便流传成吴王山,山下的村子也顺理成章叫上吴王村的名字。

“你说这要是只是四五十个山包,不是九十九,离那整数远一些,倒还没人管它了,那现在这里就是大城市了。”那些老人聚在一起,给后辈们口口相传这些传说时,总是会补上这一句。

公路从南边而来,却被叫东线公路。与那条河流从一个方向而来,随着两边的山势各自分开,将吴王村和吴王山包围在中间,划出一个巨大的葫芦瓢的形状。吴王山上密密麻麻的山头,站在远处看时,山包聚在一起,青色的丛林在阳光的照耀下,总是一股幽深翠绿模样。表面常有反光,形成一层均匀的灰白色包裹在幽深表面,让那幽深变得朦胧,也更加神秘。在雨过天晴时,空山凝云处,光从云隙漏下,斑斑驳驳的影子落在山间,紧挨着的山包轮廓便明了了,它们亲密地挤在一起,像是共用一个身子的无数颗可人的青脑袋紧紧挨着,相互间张望,欢颜不语。

贵州多山。山尖是更高的山脚,山脚是更低的山尖,它们总是互为依凭,山间的世界总是难逃高低的特色,再怎么庞大的山群,在更高的地方看去,此起彼伏不过是波浪一般。但再平坦的地方,当行于其间时,都像是蚂蚁爬行在砂砾路上,其间的石头、沟缝便是新的沟壑纵横、起伏高低了。

起先,在靠近校门的地方,那几栋歪歪斜斜的平房将门板拆下,靠着大门的地方用几块砖支起门板,在门板上售卖些文具纸笔,还有一些一毛钱五毛钱的小东西、零食。几家的门口都各自烧着一口油锅,去皮洋芋放进油锅中炸到金黄,用竹签子挑着,裹上被蘸过无数遍的辣椒水,每一口都是细细咀嚼,吸收完油盐辣椒的味道,只剩下无味而且腻懦的渣之后才舍得下咽。那个记忆中的每个孩子,对校门口冒着热气的菜籽油的香味是后来始终不会遗忘的记忆。大山里的资源匮乏,大街上只能够出现泥土里生长的土豆。每个人早晨上课,到下午回家的那段时间里出现过的香味,充满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魔幻的味道,在后来的生活中闻到相同的味道时,也会饥饿一般。

有一天,一辆红色的大货车沿着那条蜿蜒崎岖的东线公路而来,停在校门大门不远的地方。他们带着满目琳琅的用彩色熟料包装着的各式各样的食物用具。那庞然大物一样的车厢像是一个百宝袋,每一种闻所未闻的东西都能够从那货箱的栏杆里被找见。一开始学生们围着车,大人也围着。那个中年男人提溜在他的货摊里打转,光是偶尔几个能够购买的,也足够他忙。扎在肚子上的钱袋子拉链始终拉开,里面是鼓鼓囊囊的钱。

后来又来了许多辆大大小小的车。眼瘾也不能总是被满足,围观的人自然少了。但周四的日子都按例会聚拢山里的许多人,熙熙攘攘。

学校背靠着大山,村子里的房子也都背靠着学校,与学校一个朝向。正如每一栋房子相同格局、建法,为了不出一些意外,大多数都是一个复制的过程,生活的轨道能不改就不改的。

前面越过平坡,不远处亦是渐渐往上生长的山坡。山坡地势稍缓,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沿着山腰往上缠绕,像一条黄色的丝带一般柔美。山路十几个来回之后,才从两个山头之间的沟壑中拐进山里,消失不见。

不见便不就是消失。自古路为人修,有路的地方便有人家。住在山里的人也像是在乱石间爬行的蚂蚁,许多的弯弯绕绕,其目的不过是绕过石头的障碍。那些路的蜿蜒迂回,也不过是要行得通,然后到达。

马路在山里几个迂回之后,便又爬上更高、更深、更远的山上。在最高的地方,沿着那条长长的沟壑,吴王村和山里的那座小学缩在两道大山的狭缝中了。站在那个山垭口上,背后亦是一条更加长的山谷,两边还是重重叠叠的大山,一望无际的山峦半掩在朦胧里。

何琴家的瓦房背靠山脚而建,与学校之间相隔着这座无法被命名的大山。如果谁有穿山的本领,从何琴家打一条直通吴王村的穿山洞,那二十分钟一个来回便也绰绰有余了。但这属于痴人说梦了。除去蜿蜒迂回的车路,孩子上学的小路虽然比车路要短上不少,但上学放学都是上山、下山这样的循环,加上孩子脚程并不健硕,每天几乎都是早出晚归。

大寨原先是有一个开到三年级的学校。学校坐落在村寨中间,却也是瓦砾木架,比之每一家的瓦房一样的格局也大不了多少。为了取光,留出框框条条的窗户,却没能装上玻璃。每到冬近,西北风呼呼从山下扑将而来,从前头窗户穿堂而过,刮过每一个孩子通红的脸庞,又从后窗逃去,留下每一个孩子的哆嗦。三个班级由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师艰难支撑,上课的时间也比一般学校自由了许多。

何琴家住在瓦房学校的背后,趁了近水楼台的便宜,在带弟弟的间隙,却也坐上了学校咯咯吱吱的桌椅,听得老人苍老余音里的敦敦教诲。

何琴读完三年级之后,跟父亲一起去往吴王村小学报名。从她第一次站在山垭口上看山下的学校后就一直难掩心中兴奋,下山小路上一下跳前跳后。小路沿着山势倾斜而下,坐落在山下的灰色教学楼像是一个方盒子放在宽阔的同样灰色的操场平地当中,被几丛绿色树木簇拥着,整个村落也是被四周郁郁葱葱的大山簇拥着的,静静等待着她们抵达。正午的阳光从高空直射,只有落在那水泥结构的建筑上时才有微弱的反光,于是跟那葱郁的吸收阳光变得更加黝黑深邃的树林相比,那教学楼、操场和半截进校水泥路煜煜生辉。

何琴第一次站在操场上时,没有很多人。欢欣喜悦藏在坚实的石墙后面,藏在明亮的玻璃后面,那能够挡住冬天的风玻璃无比透亮。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水泥地板,一切等待着她去开启和享受。她甚至期待冬天,期待一场刮风的大雪,她躲在玻璃的保护中,风落在玻璃上,却动不得背后那张欢愉的脸。

那天回去之后,已经是晚上了。在吃饭的那一会儿功夫,父亲最终决定还是不送她上学。

“你看你又走不过那些男孩,就不要去了!”父亲最终一脸严肃地宣布了这一决定,临了不忘叮嘱:“好好带你弟弟,女孩子嘛!家务活才是规矩的。”

昏黄的煤油灯下,父亲那张脸带着一种天然的自信,那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前人的经验,镌刻在丰碑上的。

生活虽然是无数个规矩组成的,但当你只晓得一个规矩,并且拥护那个规矩时,说道便是一种露富,是虔诚和自豪的。

于是何琴从三年级便毕业了。有空她依旧重复在寨子中那个瓦房学校中,重复听年迈的老师讲课,但更多的时间也放在了农活和弟弟身上。一年之后那栋瓦房也失去了学校的身份,老师走后,它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渐渐淹没在杂草和腐朽中。

何琴渐渐长大,寨子后面那座高山也顺理成章成为她脚下的土地。在那条高高的山脊上能看见很远的地方,那些沉浸在灰色的光晕中的山峦重重叠叠一直延伸到朦胧当中,直到与天幕相接。站在高高的山上,远处的吴王村缩在山间,早晨的太阳从村子背后山与天交接的波浪线一样的山上升起,晨幕加深了那座矩形建筑的边框,像是经过好多次来回涂抹之后的留下的深刻笔痕,将那座建筑物勾勒得更加明晰。在中午太阳高挂天空时,何琴总能看见宽旷的操场上人群聚集,立在金色阳光里的冬青树泛着油绿的光芒。每每太阳西落的午后,何琴所处的那座高山投下巨大的影子,学校蜷缩在阴影中,投去的目光总被眼帘前的太阳光干扰,学校淹没在黑色的黑暗中。这个时候何琴才一心一意加紧工作,将那些落下的农活补齐。

何琴的弟弟比她小四岁,在弟弟上学的那年,何琴也要带弟弟上学,重新回到学校。但是一年后,母亲又找了同样上学的大伯家的儿子带着,何琴又只能回到家里跟那群黄牛为伴了。在她不懂事时,跟母亲争辩过。每一次母亲都是双眼噙着泪水,用一个可怜的模样,既是劝告,也是拒绝:“小琴啊,多一个人吃饭就多一份负担,多一双手劳动就多一碗饭。女人读书有哪样用?到了嫁人的年纪还不是顶着块红布等你的男人把你接走。”

母亲的眼泪是一把有用的杀手锏,就像父亲脸上的那份自信和笃定,都是面对生活时习得的应对法子,这法子是每个人为每个人量身而定,各不相同却也是事半功倍的。

住在山里的每一栋房子都会淹没在黑黢黢的山里,山的阴影像是叫不上名字的怪物巨口,吞噬着黑暗中的一切。而被吞噬的人似乎总在夜梦里,既不知晓,也感知不到。便也就不存在了。

在那些漫长的成长生活里,何琴在那道山梁上相望着,守着自己的生活。生活在往前推进,她养的牛羊在长大,在离开,一批换一批重复着。她住在山里,时光从身体里穿过,却少有察觉。没有期待,也就不会有撕裂。

前几天,已经去广东打工两年的何琴接到父亲的电话,电话那头的父亲带着哭腔,“儿啊,你回来读书吧!不然房子怕是保不住了。”

“来了嘛!儿!”旁边母亲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哀求着喊道:“反正你一直都是想上学,来上也不有什么不好。”

何琴虽然感到奇怪,她还是立马辞工回来了。回来读书对她来说更是一种馈赠。

打工的两年,她更是知道知识的用处。去了广东的大城市时,一路上用仅识得的字拼凑出地名标识,行路不至于多艰难。跟一字不识的小姨比起来,她倒是前所未有地得势,进厂的合同的签名都是她替小姨完成的。她辛勤努力,但是组长好多次跟她说,“你要是字懂得多些啊,很快也是组长了呢!”组长虽然写字歪歪扭扭,许多字也总不认识要问她,但组长是小学毕业的文凭。而在何琴的文凭那一栏,写的是文盲。

操场的那一头,两辆警车闪着红蓝的光,停在冬青树下。下午的时间,楼下的教室都在休憩一样安静,只从那亮色的玻璃款窗中透出来齐展展的黑色人头,他们好奇地看着,每个班都在等待这场热闹,从原本的生活轨道上离开了。他们围着钢筋栅栏的窗户朝着操场的这边,无数双好奇且欢愉的眼睛在盯视着他们。只有二楼角落的方向偶尔传来几声上音乐课的老师的歌声。

何琴已经19岁,一身从外面世界进来的紧身着装,白色的T恤衫和湛蓝色牛仔裤将身材的完美一展无余。那是多少人羡慕,却也害羞低下头去的青春气息。只是此刻站在她想象中的世界里,外界的那些干扰让她来不及感受这久远思念的满足。

她身后亦是一群跟她一般高的年轻人。人群五花八门,他们有的刚从地里来,衣衫上沾着泥土,鞋子更是黯淡。其他人穿着朴素的简单缝合的衣服,但光从衣服和衣服下的那具身体的相互排斥中不难看出,衣服的主人和这衣服有一种缺乏磨合的生疏,相互排斥着,伸手投足间显出不自然来。另外一群就是跟如何琴这样的,光从衣服的样式,一眼就看出那些衣服不来自山里人的双手,牛仔裤和T恤衫将身体紧紧包裹着,没有一丝多余。几个女孩显然是一起的,她们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围在一起。看上去大方许多。

站在旗杆下的年轻校长用一张紧绷着的严肃脸扫视着台阶下的所有人,面孔紧板着,先是用标准的普通话念花名册上的名字,念两遍没人回应,就用那双冷冽的目光扫向人群,用本地话一字一顿地念。人群中对应名字的人终于知道是叫自己,弓缩着身子,低着头往前走。

校长的目光锁在他们身上,等着走到近前,才冷冷吩咐身边的人带去花名册上对应的班级。

叫到何琴时,第一遍它就用标准的“到”和举手回应,但校长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依旧是冷冷地吩咐边上的人带她去。

何琴分在四年级,虽然她已经上过四年级,但是大都已经忘记,能够复习一遍也是让她十分满意的。

教室里新加了些课桌,何琴自然坐在最后一排。等安排妥当后,上课的老师没有上课,带着学生齐刷刷看着窗外的人群。他们的眼中带着对热闹的饥渴,俨然将外面当成电视一样观看着,脸上笑容堆砌,那突如其来的热闹让每个人大快朵颐。

从广东回来,何琴强烈感觉到大山和外面世界的区别。人终究还是群居的动物,需要交流,需要在人群中,表现和看人表现的。但是大山隔断了许多交流,每个人周围打转的几乎都是一个模样的那群人,即使是每周四轮流的集市上,所见的人和事在后来也都是千篇一律,看过几遍之后也就难得满足。于是乎这样与别人有关的一些变故就成了难得的热闹,如同暗夜里滑过的流星一般,带着浓厚的神秘吸引着每个人的眼睛。

操场上的人群都分配完毕,两辆闪着红蓝光的警车噗噗关上车门,在空阔的操场上划出一个巨大的弧线,调头朝门口驶去,消失在窗框的边沿。孩子们送走最后一辆车,脸上写满热闹消散后的意犹未尽。

老师正常上课。没有人管这群刚进来的人,她们大都靠在教室的后端,张望着教室里的每个人的后脑勺,呆呆地听着讲台上咒语般的教学。孩子们在做她们各自的事情之余,偶尔头来好奇的目光,但也是带着害怕侵扰的担忧,和根本不可能相容在一起的排斥。除去脸上的沧桑和深沉,从最明显的身高,却也足矣让每个人知晓相互之间不属于同一个群体。

重新回到学校,不管怎么说都是幸福的。

上学的路爬坡都淹没在晨曦里。每天天刚亮,邻居家鸡笼里的公鸡相互争鸣还未分出高低,趁着朦胧的晨光出门。孩子们清晨的声音还未完全清醒,落在空旷的空间里,荡荡悠悠消失在晨幕的灰色中。跟两边山深处的晨鸟的声音混在一起。却是不如高亢的争相鸣叫的公鸡此起彼伏的鸣叫的。爬往山中,连着渐渐稀少的公鸡打鸣,村子在渐渐后退。等寻着山谷爬上半山腰,天也就大亮了。等爬上最高处的山脊,却正好迎接着清晨通红的圆圆太阳从学校背后波浪线一样的山尖上头。何琴快出许多。站在山垭口上回头时,朦胧的山谷中,弯弯扭扭的小路以更微小的姿势迂回在地与坎之间,迂回在坡和小山包之间。在那微亮的小路上,小小的孩子身影一个接着一个,前倾着身子在陡峭的小路上攀爬。他们早就不说话了,默默寻着路赶,毛毛细汗早已经爬满额头和两颊。

何琴下坡更是拉出很长的差距。到了学校时,学校也像是没有醒过来一般,沉浸在空旷的寂静里,在这差不多半个小时的安静中,何琴总有很多事可做。学过的功课变动不太多,但同样新鲜有趣。


在那一年,在上半年新加入的半数的实习老师才转正,连着暑假领了几个月工资的本地年轻老师在镇上的摩托车店连租带借,人手一辆崭新的摩托车。那个夏天的后半程,大山便陷入水深火热中。山里有车的除了集市上的那些更远的山里来的商人,就是乡上下来的领导了。那些年轻老师驰骋的光辉,因为稀少而变得更加熠熠。

每天放学时,除了拥挤着拼命往家奔跑的孩子群,还有那群也争分夺秒的年轻老师。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即使是在山里,也依旧是火急火燎经不起等待的。他们的摩托车轰隆隆的油门声音将人拥挤的人群艰难分开一条小道,歪歪倒倒亦步亦趋往门外挤。他们总不用显得不够文明的喇叭,在车上时,依旧不忘跟人群中的某一个孩子高声说话沟通,询问些无关,但又至关重要的话,孩子一边走回答问题,为被那群潇洒的人关顾沾沾自喜的。年轻人亦是为自己的屈尊降贵而自得其乐的。

轰隆隆的车轮下,不多久就跑遍了每一个山坳,那些山却始终以空落落的模样面对着他们。沿路的美景和大地的生活也都是与他们无关。他们寻找的东西似乎总是不会出现在山里,每一次抵达和奔赴都带着溢满的失望。渐渐地,车队在山间彷徨几圈,又成群结队回到学校,东逛逛西逛逛依旧难志得意满。

大山的风景如故,而蜿蜒的石沙路上的驰骋很快就如陈年旧事里古老而枯燥的桥段,再找不到一丝新鲜乐趣。摩托车的快捷则将每个人内心的悸动放大,他们飞驰奔跑在路上,引擎声音轰隆隆掩盖住夏天的躁动,迎面的疾风将夏日的闷热带走。他们越是奔跑着,心里的那份不安和空洞也越是明显,滚动的车轮带着他们的张狂,在这骨碌碌光秃秃的大地上,越是奔忙,越是难以志得意满。

这一切在那群从外省回来的年轻女孩的到来,一切又有了新的变化。这少男少女的相补,将已然枯槁的大地重新换得生机。相比起跟孩子般的同年级学生,那些后来的几位成年女孩,跟年轻的老师更快跨越过鸿沟。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老师们飞驰的摩托车后座,不再是另外的老师。他们改为三五成群,每个人带着一个女孩,驱车飞驰在此起彼伏的山中。弥漫在晴空里的尘烟追赶在驰骋的车后,拖出一条黄色尾巴。自古英雄少年,如御剑驰骋在白云旖旎的空中,为了避开撞碎每一片云朵,他们一条队伍一个接在另一个后面,呼啸着拐弯,在鲜有的直线路上,风将他们的短衫外套也揭起,在驰骋的人脑中,那一定是呼呼摇摆的披风一样潇洒的。

每天下午,按例总要全部聚集在大操场上听校长训话,叮嘱些老生常谈的问题。但从人们听到解散的那一刻冲出校门的情形,不难看出一整场的听训过程都在预谋怎么夺门而出,可能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的,归家的念头在饥饿之下,切之又切。何琴在工厂上班时,每一个员工在十一点五十几就挤在门边,看见墙上的大钟时针分针秒针重合在12点的时候,如蓄势已久的箭冲出门去。站在统一起跑线上的人那总是不甘落后的,即使短暂的落后并代表不了人生的落后。

何琴一直都不喜与他人争先,她任由每一个人从她周围冲过去,然后被大门那道阀门挡住,黑色后脑勺束紧在一起,出了门才松散开。

年轻老师也意识到拥挤带来的仰慕终究不体面,也或是厌了从那群孩子渴慕的眼中获得满足。他们都等在操场边上,将车停在冬青树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些修车的趣事,也夹杂着其中别个谁的艳事来打发等待的冗长,说到欢乐处便兀自起哄,低吼的声音带着几分克制,但还是冲出喉咙,如脱缰野马般在空气中四下撺掇。

等到门口差不多稀松后,他们将车作一个猛龙摆尾在原地掉头,前呼后唤一起朝着门外出发。那些已经成年的复读生也按昨天约定,慢慢走,等在路边,等着飞驰的摩托车“呲啦啦”一声急刹,在砂石路上搓出一条笔直的车辙印子。车上的少年扭头,用一个眼神、一声专有的呼唤,但绝不是正当的话语招呼,便相继地上了车扬长而去。如此种种,在那个夏天总时有见到。

但这并不是一开始的模样。他们第一次接触时,却也是相互保守。一个驱车跟在身后,一个漫步在前,有些说说笑笑欲拒还迎几番,相互妥协了才上车,这一上车便如同上了花轿,往后便轻车熟路。但也有相持不下,走了很长的路也不被搭理的,只得用逃离时的速度和轰隆隆的引擎声表示遗憾,消失在路尽头的弯道里。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音乐老师找了张开来代课。

“你们音乐老师回家娶媳妇了哩!”他双手撑在讲台上,“只有我这种单身,娶不了媳妇的来给你上课了。”

这显然是一个玩笑,他自己马上轻车熟路地笑了,甚至说到后半句时,字眼已经蘸裹上欢欣笑意。在笑的同时,他的目光在几次游移之后,如愿以偿地跟何琴面面相对。何琴依旧是那身白色衬衫,裁剪贴身的样式,将纤巧的手臂露在从天花板上反射回来的匀光里。同学在老师的笑声引导下,半数跟着笑了起来,她也跟着众人笑。用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打量着台上的老师,她的双眼饱含真诚,在张开的眼里却是含情脉脉。于是他又说了些戏谑的事。

“我跟你们班主任代老师在学校是一个班,好多同学都叫他高脚鸡……知道为什么叫高脚鸡?”

“哎呀就是一种脚像两根筷子一样的动物。”他微张着嘴巴,见没人能回答,便自己补充道。那模样跟讲课本上的某一个知识点一样,认真、细致。

何琴眼睛圆睁着,偶尔好奇地张望着讲台上的老师,不管是谁她都是那副讨好、乖巧的模样,以此想获得认同。

“我嘛……不会教音乐的。但是我可以给你们唱歌。”他扫视讲台下寻找回应,目光好几次找到何琴。

“那我就给你们唱最近特别流行的一首歌,送给每一位同学!”他看着何琴,补充到:“送给……每一位!”同学纷纷鼓掌后,空气陷入短暂宁静。

“咳……”他先给自己起势。

“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咳……”他给自己收势。他宽大的脸上微微泛起如酒醉半酣的红潮,意犹未尽。学生们则不大明白其中的含义以及唱歌时候空气中的几度四目相对,更不明白这属于个人的别有用心的表白。

言谈间,他又重新寻找一个似乎更加深情的唱法,失去了笑声加持的声音带着晦涩,情深也只是将那高亢的音调拉长,将内心的颤抖附于其上的拙劣手法。但却也是叫好般受到掌声的。

夏季的阳光返复在青翠的山峦之间流转,从空中落在每一座山尖。凡是蜿蜒在山间的小路,因着其为常走的人服务的功用,少有爬上山的顶尖的。放眼望去,咫尺间尽是对面苍翠的山腰了。那些山腰映在阳光加持之后的旖旎中,若正是往内里收敛的缺少阳光直射的山窝,那原本的绿色则成了 一种近似黑色的幽深,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

那天下午,何琴跟在回家的队伍后面,拿出自己的煮洋芋吃起来。在山腰中间,有一段小路跟马路相向交叉的路段,一般在下午回家时,因为那段路正处在爬坡的中段,而来因为跟马路相交汇,有了平坦的优势,学生都选择在那段路上吃带上的午食。

午食多为煮熟的洋芋和红薯,剥了皮或是连带着皮吃下,两三个便顶饱,足够轻松翻过山。细心些的母亲会给孩子一个小塑料袋,袋里装些盐和辣椒。这时便三五一群,争相抢着将自己手中的洋芋去蘸,几人之间在马路上打成一团,却也不会耽误了赶路的进程。

何琴刚吃完,身后远处的山下响起了剧烈的摩托车的轰鸣,几辆连成一群,轰隆隆逼将而来。轰鸣声有时背过在山的奇形怪状中,声音更像是被罩在了一个狭窄在屋子里,从远处山岩上回荡过来的声音盖过山下的声源,但又不认输一般相互纠缠,前后间形成和声。就连那嘀嘀长鸣的喇叭声都是互不相让的,混杂在回声里,听着比看见时更加浑厚复杂。从那轰隆的声音里,轻易就能辨别它们的速度,几辆连在一起般,朝山上浩浩荡荡奔来。走在马路上的孩子们早就分散在路两边,留出中间那条车轮无数次碾压而没有长草的两条小道。从那弥漫着清楚飞扬的引擎声,很容易就猜出坐在摩托车上的人时学校的老师。那些年长的公务员的摩托声是一种苍老而迟滞的声音。

摩托车群就出现在直线的远处,在直线上奔跑得更加疯狂。前面的每一辆车后座都载着一个不知名的女孩,她们有的搂着青年的腰,有的则是将双手牢牢抓在车后座的大架上,整个人在疯狂的颠簸中,依靠那双手艰难地固定着。

最后一辆摩托车正是那位代课的张开老师,在很远的地方,他一眼便认出高出人群数许的何琴,他将车急刹在何琴身旁,,后轮在坡上刺啦啦画出半尺,搓在沙粒上,搓出一股黄烟。许多小孩纷纷扭头看向这边,看到时老师之后,又扭过头去赶路。

何琴被吓了一跳,她起先以为是出了车祸,扭头时才看见车上的张开老师笑吟吟地骑在车上看着她。

汽油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尴尬地扫一眼张开,微微笑一下,慌忙低下头去,往前走。

“走,我拉回去。”张开笑着。

“不了老师。”但还是受到停下的命令,站在原地。

“没事,我注意你好久了呢!”张开将没一个吐字都换成棉花糖的材质,既嬉笑,也温柔。

“怎么会呢……怎么会……”她低着头慌忙否认。像是只要她否认也就抹去张开口中的事实似的。

“怎么不会呢?”张开的摩托车随着走路的步子缓缓向前。前面的摩托车队已经爬上垭口的高处,暧昧的低吼声掩盖了车引擎声。

“你那么漂亮……”张开补充道。“话说窈窕淑女……嗯…嗯,我怎么会说假话呢!”

“你快去吧老师,他们都走远了。”何琴感到难堪。她一想到之前自己看见的那些情景,她是对这种情景嗤之以鼻,感到不齿的。“你快走吧!”

何琴不敢抬头,她努力想象学生都没看见。但这已然不可能。

“走嘛!我正好顺路拉你一段。”

“我是真的注意你很久了的。不然你以为我在你们班那首歌是为谁唱的呢!”他有些炫耀的说。

“我不用,我跟他们一起。”

“可是他们都不等你咧!”

“没事的,你快走吧。”

“我一定要拉你走的。你怕什么?就这一段路。”

何琴不知道怎么答,加快步子往前,张开一扭油门,又跟了上来。

“你看他们都在看我们。”张开朝着前面已经爬上小路的人群说,“他们一直看着多不好。”

“你快走了嘛!他们看着太不好了。”她除了哀求,没有别的办法。何琴甚至害怕得罪他,从何琴的角度看出去,那些活跃在学校的讲台上的每一个年轻人,不仅能在学校的围墙里的每一个角落叫住她们,一一列举她们身上的某一个症状,那种权利是覆盖在任何地方的,就像从父母口中得到的对每一个年轻人的仰慕。仰慕背后亦是畏惧。

“怕什么?没有人敢说什么的!”他有些不耐烦。“但是别人看着也是不好的,你快上车吧。你快上车,我们走在他们前头,他们就看不到了。”

何琴还是妥协了。比起将自己一直放在瞩目之下,感受到每一分一秒灼热的炙烤,躲避却也不为一种办法。

摩托车行驶在凹凸不平的砂石路上,全是海绵的坐垫也没能减轻多少颠簸。其实摩托车并不好坐,反而有些煎熬。单薄的两个轮子在蜿蜒的路上飞速旋转、滚动时,与坑坑洼洼的石子相互撞击后,震动经过轮子、轮毂,减震再传到屁股上时并没有减少多少,而由坚硬的车架传到紧握的手上的震动就使双手暗暗生疼、酸痛。而车也总是行驶不稳,几个回头弯时像是要倒,何琴担忧得时刻只得紧紧夹住坐垫。在山这边大都爬坡时还好些,等到下坡的一路,滑溜的垫子怎么夹不住,膝盖和腿一尺一寸往前滑,与前面的张开贴近。她双手用力向后揪着架子,已经不管震动硬生生传到全身。好几次何琴想轻轻将重心转到踩在踏板的双脚上,空出臀部来往后挪。但每一在她刚要抬臀时,车就空荡荡地往力重的一边偏,吓得她赶紧作罢。那一路下坡,待到家门口时,双腿却比走路还要劳累许多。只是虽然走的马路都弯弯绕绕,但还是快的。到家时,太阳还高高挂在山尖竹杆一般高。

“我家就在这里。”何琴下车后,指着路坎上的瓦房说。

何琴妈妈站在屋檐下,正整理背篓准备出门,看见她们时,地低下了头去,想要假装没看见。

“哦……我每天都会从这里路过。”张开笑着,歪着头笑盈盈看着她。

何琴立在路边,只哦了一声,显然是等着摩托车离开。

“那我走了!”张开试探地说。

“好。”等摩托车滑下坡去,消失在芭蕉林后面,何琴才转身朝家走去。

何琴妈妈站在屋檐下,她偷偷看着这一切。等何琴走到屋檐时,假装若无其事地问:“他是谁啊?”

“不是谁。”她将书包放在猪草机上,接过母亲的篮子,往地里走去。

“哪个送你来,你喊人家回家来嘛!”母亲在院子里喊道。

“人家才不来呢!”

“你先吃饭吧!”

“我在路上吃了……”


有了第一次之后,拒绝就更加难了。显然张开自己计算过,总在小路和车路交接的地方遇到,软磨硬泡直到何琴上车。何琴有意避开,但是学校出门那段两三公里的马路总是没法避开的。

“你煮了也不吃。就不要煮了。”在晚上她照例煮第二天的午食时,母亲在一边说道。

在坐车回来的几天,煮的洋芋原样带了回来,天热第二天便坏了。但她还是煮着带去。

何琴第二次坐摩托车回家之后,何琴跟一个有摩托车的年轻人走得近这件事很快在那个寨子中传开了。

有天晚上吃饭时,父亲叫来了更会说话的大伯来家里一起吃饭。说是一起吃饭,其实是想询问些年轻人的事情。

“这年头,穷乡僻壤的山中出一个年轻有为的,不多了。”托着旱烟斗吧嗒吧嗒吐着眼圈的大伯老生常谈。装着烈酒的瓷碗放在身前的另一张凳子上。

“我们这把老骨头只见过一连跳得几条地坎子的烈马,哪里见过在路上飞的洋车子呢!”大伯呷一口酒又将瓷碗放回去,冷不丁问正在洗碗的何琴:“你说是不是呀小琴。”

“我哪晓得呢!”

“我听说送你来的那小伙不错,还是个教书育人的老师。”

“哪有什么……”

“要听你大伯的。”母亲在一边说道。

“没有哪样。”何琴争辩道:“我是回来读书的。”

“我现在都一把老骨头了,扶你弟弟上初中的生活费都艰难,那还有余力嘛!”父亲说道,“叫你回来就是应付一下上头,你大伯已经问过了,这个学期一结束政策宽了,你就不用去得了。哪有这么大读小学的?”

“叫我回来不是读书,叫我回来做什么?嫌我大又叫我。再说我自己有钱,又不用你们的钱。”

“女人都是要嫁人,养一双儿女,欢欢乐乐才是正道。当初你出门我就觉得那不是一个女孩子应该去做的!”母亲还是那副楚楚可怜的姿态,“现在不回来也回来了,正好遇上这么个合适的!”

“什么合不合适!哪样算合适?”何琴大声说道。说完丢下没洗完的碗独自去侧屋了。

这是她第一次跟父母大声说话,一时错愕。等反应过来,母亲连连说道:“她大伯,不要给孩子一般见识。”

这天她等放学后,她躲在去往另一个村的路口,等到太阳落山了才开始回去。夕阳落在身后远处的山上,站在大山的阴影中看去,尤其金黄。马路上一改平日的拥挤,空空荡荡,变得尤其宽敞。看一眼身后的夕阳,再看近路时,周遭越加接近暮色了。

她还是在那段公路上遇到了回来的张开。张开直接在她后面调个头,假装没事一样跟在她身后。

“走吧,天都快黑了。”他笑着说。

“你快去了,我走路。”

“可是一个人都没有,垭口上天黑有鬼呢!”张开吓唬她。

何琴上了车。摩托车总让距离无限接近,车速一减一加之间,身体摆动,像微微摇摆的花枝,暧昧引人遐想。一路上依旧只是张开不断说些不着边的话,他兀自笑,何琴为了掩盖尴尬,也轻轻“哈哈”笑给他听到。爬上山时,远处的夕阳停在几朵云中,昏黄的光将云染成橘黄,从云隙中漏出的几缕光也不刺眼,落在前面张开的半边脸上。等到太阳落到山尖背后,天一下子就昏暗下来,连刮过脸庞的风也带上凉意。

到家时已经朦朦胧胧了。

“回家来啊小伙!”母亲、父亲和大伯围坐在院子里亮堂的灯下,看见他们停车,大伯老远便高声打招呼。

张开把车沿着路坎往前靠着背沟滑了一段距离后,顺势将车一偏停在了那里。他从车上下来,掏出烟递了上去。

那天晚上,张开很晚才回去。他坐在院坝的灯下,和大伯和父亲一人端着酒碗,老人每一次端起酒碗时他也都端起来,按着老人的要求豪饮。大伯和父亲无数次说年轻人懂事,一定是前途无量的。

秋天开始了。大山里的一大部分植被都落去叶子,留下光秃秃的近似枯萎的枝条。山坡上的杂草也都开始枯萎。在那一片金黄色的阳光的加持下,放眼望去,那枯槁的苍老之色却也多是璀璨。

早上上学因为太早,大都是何琴走路,她跟那些学生们走在一起,享受着短暂的一路口舌相争。在那时,她总在心里感念年轻的美好。那些每个人无忧无虑又极为健忘地相互吵在一起的模样,就像是昨天刚从她的年纪里消失,而今天又捡拾了回来,遗憾很快得到弥补,不仅不遗憾,还带着失而复得的欢欣。

那个垭口往上,寻着被干草覆盖的小路往深处探索,几十公里之内,圆滚滚的山包顶上像是一批枯黄色包子拥挤在一起,每一个探出半个脑袋,一直铺到遥远的灰蒙蒙当中,直到那最后的一道防线像是组成一堵高高的围墙一般,“高墙”沉溺在灰蒙蒙里,即使是能见度最远的大天晴也很难看真切。于是总感觉那高墙严丝合缝地将这里围在中间,想要出去就需要寻到那道门。只是那道门只存在于心里,而不复存在了。

何琴和张开的摩托车无数次停在那个垭口上,那就像是放在床下的孤零零的一两双鞋子,不免让人大加想象。

从垭口往西面的山丛中钻进去,不到半里路程就是何琴小时候放牛的那些山包,杂草覆盖在坡上,随处有沟壑,随处有遮蔽安全的去处。在那些山峦中,每一个地方都是潘多拉魔盒等待着眼睛去发现它们的美和神秘。

无数个夕阳高挂在西方天空上,已近傍晚的太阳已经不温不火,可以接受人们的直视。何琴从睡梦里清醒,像小时候一样想要从那山尖上看见学校的样子。这时候,学校已经沉寂在黑色的阴影中,加上站在光亮里的缘故,那平日里亮晶晶的矩形建筑就原地消失在那黑色中。

“你看什么呢?”这个时候,躺在边上的张开总会问她。语气里总带着像那秋天晒在石板上蔫败的茄子一般,跟那即将消失在山墙之外的太阳如出一辙。

何晴将手挡在眉头上,只能依靠那过去时候的记忆艰难想象了。

当你拥有一盏近在眼前的灯时,即使这灯微弱得不及遥远星空下的光一星半点,但是在那灯下,是很难看见遥远的星光的。

学校的生活一开始是美好的。何琴和那些依稀的几个高出人群一半的人并无鹤立鸡群的异样,排队时她们自然地站在队伍的最后面,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学校的一份子。但父亲说的那句“谁这么大还读小学”就像一道魔咒,往后一切都变了。何琴知道那不过是父亲的对真实不加掩饰的理解,母亲并无羞辱她的意思。只是后面所见的那些再平常不过的情景,她已经觉得自己成了那只孤独的长脚鹤,小干鸡一样,别人的一个侧目都让她觉得别有用意。父亲的咒语将她的体面击穿成筛子,让她时时刻刻看见自己的难堪,也看见自己的异于众人。

她的每个下午都要等着张开,这像是一种例行公事一样。

小舟飘荡在水流上,自然顺着水流飘荡。每一个人都需要按着那规则,跟在规则之后生活。从没有人寻找规则的源头,或者鉴别自己仿的那些规则,是仿的谁。

秋天在那些相同的重复里很快结束,就像小船在一段静水流深的弯道里打转了无数次,终于从那旋涡中挣脱,吹着欢笑的哨子奔赴向下。

冬天来临,学期结束。拿成绩单那几天,洁白的雪在山的高处覆盖上了一层结实的白棉被,往年山谷和学校因为地处低洼,雪花一落下便化成了黑黢黢的污水。今年的雪异常大些,在那些灰扑扑的瓦房、草房顶上潦草地积累下许多,于是大地在那些斑驳的雪白中,只剩下黑色在白雪衬托后变得黑乎乎的竖起的学校的墙,成排屋子的墙。

高山上的路不适合摩托车行驶,何琴独身一个人去学校。学校故意选了赶集的日子,但是真正为了一份成绩单去的实在太少,加上天气冷的缘故,一路上连赶集的大人也鲜有见到。

蜿蜒的小路隐没在积雪中,鞋子踩上去,咯吱声从雪地传到全身,给人一种温柔的满足感。何琴每踩一步时那像是将气泡在手中戳破的满足。就着那每一声咯吱,她想象着班主任说的红色成绩薄。

班主任也没想到这么远的她会按时来,他带着何琴去办公室领时,走在楼梯上还不断回头跟她说:“没想你考得很好啊!是考了多少分去了我想想……”

“你别告诉我吧,老师……”何琴低着头跟在后面说道。她的声音很小,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别告诉你?”戴老师满是疑惑的问。

“我是说你不要告诉我多少分,我想……”

“哦……”

在办公室里,何琴双手接过那本红色的崭新的成绩薄,她没有打开的意思,就准备转身走了。

“你不想看看吗?我没有说反话,是真不错的。”

“哦……我一会儿看。”何琴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行……你下个学期继续努力。”

何琴抱着那本其他学生在期末考试前交上去的成绩薄,她的是班主任重新给她发的崭新的,红色包壳没有一丝折痕。从咯吱的雪路折返时,一开始的路被临近村子的新人来来回回踩踏,积雪融化成水和进泥土里,泥水沾在鞋子上,一路湿滑。路边的积雪亦是在一来一去的污染下,染上了某一张带着泥土的脚印,又或是被故意破坏过,堆了雪人,却只是一半就残缺地留在路边,让那缺胳膊少腿的雪人孤零零立在孩子们热情消散后的世界里。

何琴怀抱着那本并不知道具体数字的红色皮本子,想象着老师口中的还可以具体是什么样的可以。她一路穿过村子,爬上山。许是积雪增加了行走的难度,今天走得很慢,但几度感觉到疲劳,想要休息。

过了平坦的马路,越是往山上爬,积雪又重新回到开始的样子。路上只见她下山时的脚印,她看着那些脚印,想象自己下山的每一步。那些脚印的脚跟总是浅浅地将雪破坏出不短的一条,像是毛笔字尾的飞白部分。何琴看着自己每一次落脚,故意将落脚便得垂直,回头看着没有缺口的脚印高兴不已。但是那样走不了几步就累得不行,就又恢复到随意的姿态不去管了。

“生活并总会总是完美的。”一路上,何琴在白雪的相陪之下,陷入了自己很久不做的梦里。往事如流水般从身体里穿过,伴在那每一次落脚时从脚底传来的咯吱声。

每个人都会跟在变化之后,许多变化也总不会随人愿,按着自己欢喜的路子往前发展。即使是按着那每个人推动的潮流往前奔跑,就像是一直小船行在水流里,合理和适合也总在相互撕扯着,等待其中的个人选择来加以定夺。在拥挤的潮流中,如果你没有挣脱的能力,那感到悲哀是没有用的。人们只看见他们眼中看见的东西,一些别的需要想象才能见到的则如若无物。这时候对那些看不见、被定义了不可能的东西的追逐,往往只落得吃苦不讨好的境地,成了生的背离的东西。

一路上洁白的山川像是一面没有尽头的镜子,照不见人影,却照见万千世界。何琴迷迷糊糊歇了好几次,待登上山垭口上的地方时才有些清醒。她找到平日里一块草地的空地里坐下,在长棉衣的包裹下坐在洁白的雪地里。面对着山坡蜿蜒的马路,面对着来时路上山谷。学校灰色的石墙从地上的白色中脱颖而出。它立在远处朦胧的白色里,屋顶跟地上的白色则融为了一体。在一片凋零凝静里看远处,一切都沉寂在安宁里,只有山崖后面的枯草从中,几只觅食的野鸟叽叽喳喳,但那就像是密封玻璃之外的一点点杂声,完全无法打破凝固的宁静。

她从怀里掏出那本暖热的红色本子,红色的皮壳子上,硬朗的“成绩薄”三字排在页头,凹痕里的金色闪闪发光。她打开本子,一连翻了好几篇,才找到写着她成绩的一页。她凝视着双手中那黑色碳笔写下的成绩,再离开页面时已经眼花缭乱。

她将本子合上,看着远处坐了很久。直到体温透过棉衣,积雪开始在棉衣下融化,濡湿的冰冻感传来。

一切都有个结束。但也不是不开始。

她朝山的更深处走去,找到一块松软的地,沿着坎下挖了一个跟红本子大出少许的坑,她找来树枝将泥土刨开,待到半尺来深后,她才掏出那红色的本子放进坑里,填上土,再从积雪厚些的草垛上捧来积雪,将那泥土污染的黑色盖了才了事。

一切完事之后,她又回到垭口上,坐在新的雪地里。山下的风景如初,风从像是沿着她走得路,从坡下吹来,又吹下坡去。她坐在雪地里,等感到一些潮湿的冰凉之后,又换一个地方。风越来越冷,是要下雪了。

再见吧。她想。最后再看一眼学校后,她便下山了。一路上好几次疲惫得靠在路边的草堆里,又是歇息了三四次才到家。

再次回到打工的地方也是不错的。最后她想。

才过完年,她就暗暗觉得不对了。她的肚子即使是不吃饭也圆鼓鼓的。干活时也轻易就累。张开知道她怀孕后,既不高兴也不沮丧,只是把她接到家里,由新的母亲陪着她,张开依旧上课。

怀孕让何琴没有办法从山里出去。对张开也是一场意外,但对他来说,倒也不过是直行的路拐了个弯,寻着拐回的路继续生活就好。大多数人的生活也都是那样,任由变故推着拐弯。生活并不等着一个能打穿大山的人,开垦出一条笔直的隧道才走路。生活是蜿蜒迂回在山间,即使走了很多弯路,但还是要保持在路上。

如果说是要有婚礼的话,那是唯一一次两个孩子的父母都聚在一起。那是选在周六张开放假的天。何琴的婚礼跟孩子的满月集在一起。确切地说是一个月多四天,因为四天前的日子张开一直有课。但这丝毫不影响欢快的人们围在孩子中间,每个女人的脸上都绽开着鲜艳的大红花,她们喋喋不休讨论着许多养儿的知识,欢快的声音穿过偏房,笼罩在院子中男人们宰鸡的血腥,甚至盖过他们的相谈。这一天她们都可以围着孩子转悠,像平日里的男人那样大声相谈,可以哄笑也不会引来侧目。她们也不用坐在火灶边准备饭菜,始终得以穿着鲜艳的崭新衣服。

借着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张开早早就接来何琴的父母。他们也穿着崭新的衣服,围在孩子周围。他们围着唯一的一张圆子,何琴刚从中学回来的弟弟也一起坐上了桌。吃完晚饭,两个中年男人已经酒到半酣,相互拉着手,一人拿杯子一人拿酒壶敬左邻,两个红衣服的老妈子仪式相依靠着,共同捧着装了瓜子花生已经糖果的盘子每一人面前敬一次,而每一个人无疑都抓上一把,欢笑不减,直到夜半。

何琴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和每一张笑脸打招呼,那些笑脸总是能够将她传染,往她心窝里倒一杯温热的糖水一样。看着她们看着孩子,何琴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生命有了痕迹一样,往后的路蜿蜒在孩子身边,像那缠绕在山腰上的蜿蜒是为了延伸到它的目的。何琴感觉到自己生来就是为了孩子,将自己化成无数的路,保护在孩子身边。

张开第二天简单收拾后,带着何琴去学校住了。孩子和生活将他们都推向新的生活方向。

何琴将孩子抱在怀里,盖着软绵绵的毛毯。那天回学校的摩托车比任何时候都安稳。

“你会教我读书吗?”在路途中时,何琴问前面开车的张开。

“可是你读书有什么用呢?我们要照顾好小嘟嘟!是不是?”

何琴没有说话。但是她觉得说的也算一个道理。她双手抚摸着怀里那坚实的背带的壳,就像怀孕时摸着肚子一样。怀里的温暖穿过层层衣服,暖流通过每一条毛细血管蔓延到全身。

她不用再去照顾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弟弟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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