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清晨五点。手机响了起来。潜意识里以为是工作日的闹钟响了,可是我立马意识到这铃声分明是有电话打了进来。这铃声不是什么节奏音乐,也不是艾薇儿之类火热歌手的音乐作品,而是老式电话机的滴铃铃声,四秒刺耳一秒空白以供品味回音。我一边在心里纳闷着常年将手机静音的我何故在昨夜开了铃声,一边看着手机屏幕慢慢回过神来。
陌生号码,R市。
我这人有个习惯,即使号码上标注了是广告电话或者诈骗电话,也会毫不在乎地接通。一方面是对自己智商情商的自信,一方面还是想了解下最新的商品推销套路或者骗术。何况这种没有任何危险或骚扰标识的号码。
“你好,请问是无忧先生吧?”电话另一头在问完这句后变得出奇地安静,没有回音,没有杂声。但是“无忧”这个名字倒是瞬间勾起了我的回忆。这乍听上去根本不像是一个人的本名,也确实不是我本人的名字。这是二十年前的我在刚步入青春期,怀着无知的悲天悯人的矫情而起了这个俗气的网名,弃用许久。
“请问您是?”承认似乎有些滑稽。我未回答,像默认了,反问道。
“哦,我是谁并不重要,说实话,您是谁也不重要。嗯,没什么是重要的。”对方顿了顿,我没插言。“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或者碰上事儿的时候,总是需要倾诉的,这您同意吧?”
“不敢苟同。”
“嗯,也是。不过这也不重要。对了,我突然想起来,可以约您喝杯咖啡吗?就在我家,离您不远,我会告诉您地址,无忧先生。”
对方听起来像是突然想起来要请我喝杯咖啡的,就在通话中。我开始极力思考我用“无忧”这个网名都做过什么。没写过风花雪月的文章,偶尔几篇愤世嫉俗的帖子,大都与那时候的学校和老师有关,实在靠不上“无忧”的本意,想必不会是读了我几篇文章就想来找我解忧的。我又在思考我现在的职业,其实也不必思考什么,我不是心理咨询师,只是一个普通的房地产销售员,工作中我诚然会倾听顾客的各种需求,但那是职责所在,并不涉及顾客私事,也没有哪个顾客跟我私交到可以推心置腹,相互排忧。我又在想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口音,标准普通话,R市倒是离得不远,但是对方说在我附近,想必是外来工作的。
“您还在听吗,无忧先生?”对方见我未答话,又问道。
“在。”
“您不必紧张,我不是骗子,虽然有点冒昧,说来您也不信。只是想找个人倾诉,”最后一句对方声音低了下来,“我家的猫今天突然开口说话了。”
电话另一头的语气并不像是在开玩笑,没有憋笑。对方很正经地告诉我这件事情,很奇怪地并没有让我思考他是否神经系统出了什么问题。字正腔圆,我也没有问我是否听错了的必要了。对方家里的猫突然开口说话了,想必这种事情是没必要找兽医的吧,不然被当成清奇的个例拿去研究,似乎对电话另一头的陌生人来说是个损失——如果他没感到惊恐的话。
陌生人住的确实离我不远,临街的小区,顶楼,带阁楼。敲门后给我开门的是一个中年人,中等身材,寸头,鬓角微白,眉间平整,深色镜框,脸庞嘴巴上的胡须刮得很干净,嘴唇略厚,宽脸没有赘肉,看起来平常很注意保养。
“感谢您赶来。”对方略带歉意说道。
“没事,不远。”我直到现在都惊讶于自己对对方的信任,但是对方的声音好像并不如之前电话里听到的老成。“一个人?”
“一个人。还有一只猫。”他请我进门,换了鞋,“对了,我是在xx上面搜索到附近的人,只有您留有电话号码,所以…” 我的职业习惯,我心想。
“邻居呢?”
“点头之交,从没打过交道。”他低头看了看手表,“对于跟陌生人之间面对面的开场白,我不太适应,所以手机通话对我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希望您不要介意。” 这个解释似乎也说得过去。反正我已经来了。“刚来N市,没有朋友,没有同事,也独身。”他主动解释道。
“猫呢?”
“在阁楼。”他扬起手指了指,“喝咖啡吗?”
我端着咖啡跟他上了阁楼。
一只成年白猫,左后腿和右耳各有一撮黑,温顺地趴在窗台闭目养神。不怕人,看到有人上来,也只是瞥了一眼,继续闭上眼睛。
“养了多久了?”
“快五年了,之前一直跟我在R市的老房子里住着。上个星期我自己来到N市租了这套房子,准备下周回去把一些私人用品和喇叭带来——它叫喇叭。可是谁知,昨晚我在这阁楼上发现了它。”他停顿了一会儿,大概是想看看我的反应,“我确信它并没有私自钻到我的车里随我搬来。临走时我还摸了摸它的头,随后锁门离开了。”
“倒是件奇怪的事情,对吧。”
“是很奇怪。猫算是比较独立的动物了,我虽然养了喇叭五年,可是我并不觉得它有多依赖我。这五年来我也是经常出差个三五天,每次回家它也并没有表现得多热情。更没有出现过这次这种事情。N市离R市虽然近,但也有一百五十公里了。我不过离开五天而已。它就破门跑来了。”
“破门倒未必。奇怪是很奇怪,但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情况,你说是吧。”他点点头,并不确定。
“你说它突然说话了?”
“哦对,今天早上突然说话了,”他好像突然想起来这件事情一样,“早上起床我在阁楼洗漱,突然听见有声音说‘你牙膏挤太多了’,我当时愣了一下,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然后朝四周看了看并没有人。‘我说你牙膏挤太多了。不过也无所谓了。’,我才意识到是猫在说话。”
“无所谓了?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倒是有趣。它现在怎么不说了?”
“它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没说过几句话?那它还说过什么?”这时候这只叫喇叭的白猫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我们两个人。
“我也不太记得了,反正都是些不太重要的话罢了。”他言语闪躲,“你想吃东西么?我下去做点。”他转身下了楼。留下我跟这只白猫。
“他死了。”猫开口说了话。
“谁死了?”话说出口,我惊讶于自己的下意识竟然是去答话,而不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对这种“猫开口说话”的事情,按理说再怎么有心里防备也是没有用的。
“那个给你下楼做吃的的那个人死了。”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声音跟电话里的声音很像。也许它才是打电话给我的那个人,不,那只猫。可是……
“可是他不是还活生生的对吗?我知道你想问这个,”也许吧,我心想,我不止这一个疑问,“他是活着还是死了,还是正在死亡的路上,这已经没有区别了。反正结果就是死。”
“这我承认,哪个人的结局不是死亡呢。”
“对,结果都是死亡,可是死亡仅仅是死亡吗?虚无是最可怕的。”我无法想象自己竟然在跟一只猫讨论生死的问题。一个人可以抱着猫自言自语地哀叹生死无常,但是跟猫对话生死的问题,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接受。
“一个人出生前或者死后会做什么,真的只是虚无吗?这不合理对吗?”它闭上眼睛,依旧在说,“如果能把死后填满,生前的事情也就不用愁了。所以,他需要一个人承接他死后的事情。承接,你懂吗,承接不是延续。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自己的,没人可以延续,所谓延续不过是自己意志的倾向罢了。承接,或者,抚慰,总之他不能独立地死去,”猫翻了个身,翘起后腿舔了舔。
“不能独立地死去?这是什么意思?”我竟然在向一只猫讨教,说不奇怪是不可能的了。
“一个人如果选择自尽,承接他的是使他自尽的器具;被杀,承接他的是凶手;意外死亡,承接他的是那些牵扯的意外的人群或事物。总之一个人的消亡会让周遭变得敞亮。”
“一个人的消亡会让周遭变得敞亮。”我重复着这句话,并不理解。
“对。不要带情感地去批判这件事。这就是事实而已。一个人消亡了,周遭敞亮了,周围的人或事物就变得明朗起来,你会注意到那个带血的刀刃,注意到他跌落地面时压平的草面,注意到他最后手握的方向盘,注意到那个永远躲在暗处的企图永不露面的凶手——不管你是否知道他是谁,他的存在就是得到了印证。总之一切变得敞亮了。”
“那我呢?想必今天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吧?”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惊奇,“我跟他完全没有交集。”
“是我。”它舔了舔前爪,“因为,昨天他应该出车祸死去,撞他的人应该是你。可是阴差阳错让他错过了死亡,也让你错过了一次劫难。”
错过。我不知道它用错过是不是有些不合人情。罢了,猫而已。
“所以你今天把我叫来,是想完成什么吧?”话说出口,汗毛倒立。“他言语支吾,想必是知道了什么?”
“不。一个正常人都会对一只猫的告诫产生好奇的恐惧吧。他知道是我把你喊来的,但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下楼去吧。”
“所以…我逃不掉了对么?”
它并未答话。
“我讨厌喇叭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