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户人的中秋节
原创:薄海岚
庄户人有“八月十五小过年”之说,可见在我们大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中,它是仅次于春节的隆重节日。
这是一个月圆人团圆的特别日子,举国上下奏响的主旋律当然是回家。
孙先生却要去单位24小时值班,因为公司特殊的经营,安全不放假。所以他把我们送回老家就匆匆地走了。
一进胡同就看到大门口整整齐齐地垛着两垛花生秧,是小花生,籽粒并不饱满。这样的山岭薄地,收成看天,但是老公公却是年年耕种不厌。
把带的东西一样样放下,看见灶台上放着一盘清炒茄子丁,一盘煎鸡蛋,就知道公公一定上地还没回来吃早饭。问问婆婆,果然。
婆婆说是他一大早就去地里收花生了,用三轮车送回来一趟,没顾得吃饭又去了。
看看表,八点多了。
准备了点过节的礼物,先送去小叔家。发现锁着门,又带回来了。
肯定是也上地里收花生了。
又去了大娘家,八十多岁的大娘虽然比较清瘦,但是神采奕奕,身板硬朗,声如铜钟,很是健谈。
和她聊了一会。说起公公的劳累,年纪大了还想不开,一年到头奋不顾身地拼干,叹他一辈子出的那些力。说起婆婆的身体,说说孩子们……不知不觉近一个小时。
回家,公公回来了,先去喂猪喂鸡,终于拾掇好了,两老落座吃早饭,已经九点多了。照例,无论公公几时回来吃饭,婆婆都默默等着他一起吃。
他们把吃饭永远不当回事。如果我们不回家,他们也把节日不当回事。从来不会因为节日特别地准备饭菜,生活一年拉到头都是平声,没有高潮低落,没有什么仪式感。中秋节更是如此,因为正赶上农忙。
庄户人在农忙的时候,无论收成如何,心里只有农活。
因为了解,每次过节我回家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他们准备一桌丰盛的庄户饭。
记得刚到这个家的时候,我很不适应。常常会想念在娘家过的中秋节。
父亲非常重视节日的仪式感,尤其是中秋节。无论农忙时地里有多急,他总要早早收工,亲自做一桌饭菜。
中秋的饭桌总是摆在院子里。月上中天,秋风舒爽。明朗的清辉洒在饭桌上,润在他的笑眼里。他是一个不爱喝酒的人,做村支书二十四年,都从不陪人喝酒,无论上级领导还是亲戚朋友,他都自顾自吃饱就离席。他平生率直,不喜欢觥筹交错的酒席和推三让四的客套。他酒量也不好,一两白酒就会面红耳赤。
但是,中秋的月下,他却是一定要喝酒的。总把自己的酒杯点到为止,却要让我们喝。皎洁的月光下,他的笑格外温暖,总会笑眯眯看我吮酒,呵呵笑着赞我。因为他那点酒量还比不过我。
那样的夜晚是我一生都怀念着的花好月圆夜。
结婚后的中秋夜就属于婆家了。
记得婚后的第一个中秋,我很不适应。
那也是秋收时节。那时的婆婆还非常能干。他们都去收花生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包了一大盖顶饺子,铁锅里的水煮得沸腾了半下午,夜幕降临了还没见回家过节的人影,那晚的月亮是那么圆,那么明,院子里树影细碎婆娑,秋虫呢喃,我想,娘家的院子里一定又会是欢声笑语不断吧?
很晚他们才回来,匆匆吃了点就又忙着摔花生。我又在他面前流泪了,说俺想回俺家过十五!他笑我多大年纪了还像一个孩子。
转眼已是二十年有余了,因为习惯,因为了解,这个家已经是我生命的融入。
中秋月依然,人已非那年。如果现在还有那年的矫情,估计得挨打了。
发现卖家把排骨剁的块太大,就找来剁刀剁成碎块,上热水卯,然后放到大铁锅里。
若是以前,我会选择煤气灶,方便又快速。现在我越来越喜欢放在大锅里煮。柴火燃起来,火焰不急不慢地舔着锅底,就让锅里的水随着火焰渐渐旋转起来,慢慢地熬啊熬,让骨汁一点点析出,渐渐变浓。热气顶着锅盖,咕嘟咕嘟一上午,等着肉香袅袅飘起。那才是原汁原味的庄户骨头汤。
拾掇好过锅,没找到柴火,公公正在呼噜呼噜喝稀饭,一听我说赶紧放下碗,提起筐头去东院拿木柴。我连说不急,让他吃饱再去,他像没听见一般,一阵风走了。出现在我眼前的又只是一个背影——瘦削的腰身,铮铮硬骨,身体的弯曲度如同一个负载过重的扁担。
做事慢不上来,总是那么急。吃饭不重要,干活才是生命之重。
熬着骨汤,我又剁着鸡块,大娘来了。把我送的礼物又倒了回来。气的我哇哇直叫,没买多少东西,不就过节一点心意吗?老人家总是这样,年节里送去点东西,总是送回来再送回去的,万般的推让。
大娘说留下就行了,不要送了。鸡鱼肉都不缺,小辈们送的齐全,冰箱里盛不下,真的什么也不缺。一边哈哈笑着说,就我们这些老人幸福,一年到头光在家里等着送。
是啊,在这么好的社会里,能有个好身子的老人,真是天赐的幸福!送她出门,看着她老人家挺拔的身影,健步如飞的步伐,深感欣慰。回来和弯腰驼背的婆婆聊起,她也羡慕大娘的好身子。
饭菜已毕,已是十二点半。公公上地回来又去了菜园拣小白菜,儿子跟从。孩子们回家都喜欢跟在爷爷身后。
我又去了一趟小叔家,还是没在家。邻居说去找机器摘花生了。这种机器我没见过,但我知道还是用机器快速、生力气。但是大多数庄户人,如我公公,他们还是喜欢花力气用手工慢慢摘。
他们的力气和时间是最不值钱的。
“庄户人闲着干什么?”这是他们的口头禅。如此,这个老头一年到头,没有闲时。
吃饭时快一点了,儿子平时午饭时间都是十二点之前,饿得有些恼火。
公公边吃饭边说着他这些日子的生活。婆婆治病不在家,小婶子一天忙着来送饭两时,东院的邻居烙油饼也来送他吃。
也是都知道他只顾干活,把吃饭不到当回事。我心里想:“你还是少干点吧,让大家都跟着操心。”
收拾好饭桌已是中午一点半。
第三次去小叔家,看小婶子正在炒菜,还没吃饭,就赶紧回家把剩下的排骨端来。
小婶子吃过饭后过来了,不但把我送的东西送回来,还又多带来许多。她总是这样,你送她一滴水,她恨不得回你个海洋。
小姑子从县医院回来了。妹夫做了点手术,住院多日了,她一直在医院陪护,家里的花生在地里还没动。近日天旱,黄泥土地板结干硬,刨不动。下午小叔开着手扶拖拉机去帮她犁地,一行人都去了前庄。
我在家忙忙晚饭——羊肉水饺。包好已是下午五点。
孙先生抽空回来拉我们回县城。吃完饺子正准备走,忽然雨点子啪啪地打下来。他急忙带儿子上平房收拾晒得半干的花生。趁这个功夫我又简单炒了两个菜。
婆婆收拾着满屋的礼物,要我一一送回去。
“你们真是的!侄子们送的你就留下吧,小辈嘛,应该的。送来送去干什么?”我最不愿麻烦。
“那哪行!哪能都留下!”她果断拒绝。他们都是若有所受,就会不安的人,哪怕是自家的孩子。
把东西一一送回,据他们说还得再送回去。
庄户人的中秋节!
孙先生是个急性子的人,好像我这个慢性子的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在他的催促中成长的。因为在家耽误了一会,他怕回公司时间太迟,路上把车开得飞一样。我有些后悔,早知道他这么急,不如自己找车。可是,这个节日里,觉得他能回来吃上家里的水饺,就算是团圆,哪怕是匆匆之间,我也会释然心安。
夜幕默默地降了下来,今晚天阴,没有月光。在疾驰的车中看窗外,嗖嗖闪过的是一个个黑影。在这样的中秋夜,会有多少翘首以盼的目光,等待着花前月下的诗情画意?
但是对于庄户人来说,中秋之夜是皓月当空,是彩云追月,亦或是阴云遮挡,又有什么不同呢?他们的才不会去看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在庄户人的心里,什么才是诗与远方?永远都会是脚下的土地,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