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凉风微至,莲花池上只留几个枯瘦的枝干,挂着几个老旧的空莲蓬。池边上那颗老树落尽了黄叶,最后一张孤零零的枯叶在风中摇曳,飘飘悠悠落在萧条的池面,激起波纹涟漪。
池塘不远处有一内室,姑娘推门而入。入眼则是那白玉清肌,光下泛着透着金黄的发丝,乌黑的青发简单挽着,晃人的眼,粉唇微张,透着几分病气。
“咳咳咳,春儿,陈侍卫呢?”那人问。
“小姐,这陈侍卫早早出门了,做甚乐子也不知!”
明萱用袖子掩了边张脸,试做咳嗽,暗里却是抿了抿小嘴,笑了。
“春儿,你莫说他了。”
“小姐!”春儿满脸不高兴,“自先前的侍卫调走后,你总是偏袒陈侍卫!春儿可不依!那侍卫一站就是在门口杵一天,整天冷着脸一话不说,怪渗人!背地里好几个姐姐说他像是家门口的守院狗,又凶又冷!”
“守院狗?”
“是呀,也就小姐能治得住他。”
明萱听着丫鬟的抱怨,试做咳嗽了两声。春儿立刻上前扶住明萱的胳膊,帮她有节奏地抚背。这咳嗽却像是止不住的,愈发剧烈起来。
“咳、咳咳……咳咳……”明萱捂着胸口,手指微蜷攥着领口的布料,攥得用力那指腹发着白,喉咙火烧火燎的疼,几乎喘不进几口气。
本是吓唬吓唬丫鬟,这下却是真真正正地咳了起来,真是要了命。明萱侧着身子俯在美人榻上,羸弱的身子屈着,费力地咳着。
咳得多了,那眼里就起了莹莹的泪,头密密麻麻地疼着,似有锥子凿了她的脑袋。春儿赶忙给明萱倒了杯热茶。
“小姐,奴婢就说要多穿件衣裳,天气渐凉,万一得了风寒,您的身子怎能受得了这样的苦呢?”
春儿愁眉苦脸,一脸担心忧虑的样子,把明萱着实逗乐了。
“咳咳咳……”她在丫鬟帮助下起身,接过了茶,“这又如何呢?这条命不过苟延残喘罢了!”想着脑海里却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腻腻地喊她——
“萱萱……”
明萱喝了口热茶,遮掩住她眼底所有的情绪。
“小姐,您又说这话!小姐人美心善,是要长命百岁的命呀!”
明轩依然低着眉眼,没有说话。热气氤氲了她精致的眉眼。
这时,一只修长的手,引走了明萱的视线。
顺着视线看上去,是身着一等侍卫服的陈侍卫,剑眉锐眼,眼里散着寒光,刀削般的脸庞棱角分明。
“郡主,喝药。”
明轩这才缓过神来。接过他手中温热的汤药,不喝,静静地盯着他。
那侍卫才从衣襟里拿出用油纸包好的饴糖。是她喜欢的。
明萱葱玉般的手指捻着糖,瞧了瞧,含在嘴里,一边脸鼓成了一个小球,她眯着眼,像是一只偷腥的猫。这才不紧不慢地喝着汤药,可喝一口便要唤一声——
“陈侍卫。”
“属下在。”
“陈侍卫。”
“属下在。”
……
她不说为什么喊他。他也不问她为什么喊他,只管答应。
这只守院子的狗,对着外人总是凶狠冷漠,有她在,才会乖觉。
【贰】
喝完药后,明萱习惯小睡会儿。
清香缭绕,梦中的明萱却蹙着眉,睡得不是很安稳。
“你个病秧子,占着王府的地,吃着王府的饭,喝着王府的药,真金白银全都用在你身上!身子愈养愈差,怎么不去死啊。真是晦气!”
“萱萱不是病秧子,萱萱没有!”
小明萱散乱着发髻,半倒半坐,十分狼狈,因恐惧而沁出泪水。可无数的谩骂像是无尽的水将其淹没,她发不出声来,也无法反抗,只有那疼痛与窒息真真地落在身上。
“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不死了呢?”
“死在你这狐狸精母亲的肚子里,和她一块儿去阴曹地府里作伴!”
小明萱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只能嘤嘤地哭着,灰头土脸的,好不凄惨。突然——一只带着薄茧的手牵起了她的手,借力将小明萱扶了起来,轻轻揩去她眼角余留的泪珠。
“萱萱不哭了哈,哥哥在这呢。”
那双手很有力,温度有些高,让她的心也跟着热了起来。那手……甚是熟悉。
她蒙蒙然从梦中睁开双眼,蝉翼似的睫毛颤颤巍巍地抖动着,里衣竟是被冷汗浸得湿透,几缕发丝黏腻地粘在面庞上,眸子里恍恍惚惚,似不知身在何处。
“春儿,水……”
许久都无人应答。
明萱侧身想要下塌,脚尖刚要落地,却是踩在了一个结实有劲的东西上。
“郡主,地上凉。”陈恪放下紧绷的手臂,眉头轻轻一蹙。那绵软的触感似仍留存在手臂上,肌肉依旧死死紧绷着。
明萱对于突现的大活人,下意识猛地往后退去,并未发觉自己已经到了床榻的边缘。陈恪连忙伸手,将其搂下。
他快速收回手,头死死磕在地上,发出沉重一响,眼睛紧闭。
“属下当罚。”
榻上的人儿惊魂未定,心脏快速跳动着,震得耳朵嗡嗡轰鸣。从未与男人靠得如此近的明萱只觉得那被触碰过的地方细细密密的酥麻,她咽了咽,羞红了脸,显得整个人有了鲜活的气息。
明萱缓了缓呼吸,说:“给我倒杯水来。”
“是,郡主。”
明萱一边喝茶,一边晃着脚丫子。
陈恪不敢抬眼看。“属下给您穿鞋。”
说罢,还未等明萱说出拒绝的话语,一只宽大的手掌托住了她的脚,谨慎地替她穿着丝质罗袜,可不经意间依旧会触碰到细嫩的肌肤。
他的指腹带着茧子,与丫鬟的手不同,厚实又粗糙,明萱只觉得痒的有些想发笑。忽的她的脸更红了,梦中那双手就像此般滚烫。
“陈侍卫。”
“是,属下在。”
“你来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郡主,属下姓陈,单名一个恪。”
“陈恪。”
“是。”
“不知为何,我见陈侍卫倒是有几分面熟,这左胸口总是密密麻麻地疼。”
“……属下去找大夫来。”
【叁】
待春儿采买东西回来,看见小姐像是失了魂般痴痴地盯着一处,整个人苍白脆弱,嘴角却映着一抹笑。
“小姐,您这是看什么呢?”
春儿凑到明萱近旁,向着她发呆的方向望去。
好像是刚刚陈侍卫离去的方向,怎么会呢,定是自己看错了。
“没什么,刚刚有只不知道哪来的大狗跑到我门前了。”
“我们苑里哪来的大狗?”
“今天有看到什么有意思的的吗?”明萱赶忙转移了话题。
“啊……小姐!今天上街看到您最爱的那家饴糖有了新口味,可惜奴婢没有带够银子。”
明萱嘴里还残留着那甜丝丝的滋味,她小舌微动,咂咂味道,是蜜桔味的。说那时陈恪非要去找大夫,明萱把只穿了罗袜的脚踩在他的肩上。
“让你去了吗,陈恪?”简单两字却让她叫出好几个回转,绕在人的心间子上。
他低垂着头,全身肌肉绷紧。“是属下逾矩了!”
陈恪用干净的白布包着油纸糖,跪在地上,盛到桌面上。“郡主,糖。”
他不带温度的声音,做的却是最合她心意的事。
她接过糖,含进了嘴里。是新口味。甜滋滋的刺激感从舌尖传到心尖尖上,让她难为在病中心花怒放了一回。
“陈恪,抬起头来。”
陈恪乖乖抬起头,在她面前乖的像只见了主人的小狗。
明萱像是不经意间凑近了他的脸。陈恪只觉得飘过一阵清香,嘴唇贴到了一处柔软,一颗硬糖同时被抵了过来。他的瞳孔倏然放大……
“下次会有机会的。”她对着春儿这般说道。
站在苑门口的陈恪,眼睛冷冷前方,放在背后的手捏紧了又放松,放松后又捏紧。
那柔软细腻的触感,爬进了血肉里,钻进骨子里,说不清道不明,挠得他的心都快炸开一朵花来。
听着屋里和丫鬟细细软软地回复着。他的心乱了,乱成了一团浆糊。
“小姐,方才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说王爷来信,叫您应了王富办花宴的请帖,说是叫小姐您出去多交友呢。”
明萱的睫毛颤了颤:“我知晓了。”
“夫人定是不安好心。”
“春儿,隔墙有耳。”
“是,您瞧奴婢这臭记性,大刺刺地该掌嘴。”说罢自己在脸上拍了拍,“姑娘可解气咯?”
明萱用衣袖对着丫头的小臂一扫,无甚力气,两人相视一笑。殊不知话一句不漏地被陈恪听了,练武之人耳力向来不差。
“王富……”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知也很正常。
那王富家正准备给自己风流儿子找妻子,至于怎么找,或许和这花宴息息相关。
陈恪轻抚着刀身,眼底一片寒光。
【肆】
阳光郎朗,在这马上入冬的日子里,显得格外惬意。
明萱身子不好,自小就没有怎么出过门。她掀开帘子一角,看着外面人来人往,小摊小贩高声叫卖,稚儿们追逐着闹着玩着纸鸢,一片欣欣向荣的场景,是她从未在那四方天空内所能瞧见的风景。
跟随马车在旁的陈恪走到帘子前,那高大的身影像是座高耸的山,遮掩住了一些百姓好奇的目光。
这时马惊呼一声,马车突然停止了。明萱一时没稳住身子,往前倒了倒,被一旁的丫鬟扶住了身子。头却是一阵阵的发晕,她坐稳按着太阳穴,微微皱着眉。
“郡主小心,王府到了。”
那王家府上,山石流水,奇花异草,金砖玉瓦,好一幅财大气粗的炫耀之势。
明萱姗姗来迟,一进院,各家小姐顿时停止了嬉笑。来人身着清淡,一身藕荷色暗花云锦,头饰堪堪用了一只翠色的玉。人甚至有些病弱,无甚力气,走路都需丫鬟搀着,好似风一吹就要把人刮走,却愈发显得人芊芊纤细,娇若白花。
几人绞着手帕似要把帕子碾碎,咬牙切齿地问道:“这就是郡主吧?来迟许久是否该自罚一杯?”
“我家小姐可喝不得酒。”春儿赶忙上前阻止。
“主人说话,哪有你这丫鬟说话的份?来人呐!给我掌嘴!”
丫鬟从小就是陪着明萱在院子里生活,没有过多的人走访,多时也只是见见王爷王妃。这丫鬟哪见过这样的场面,顿时吓得眼眶里滚起了泪水。
就在此时,几个侍女小厮搀着一对穿金戴银的富贵夫妻来了。
“哟,这不是郡主嘛?怎么来了也不坐下,岂不是要怪我们王家礼数不周。”来者正是王家夫妇,“来,郡主,您身娇体弱自是要奉上座!”
王夫人笑嫣嫣地将此前剑拔弩张的事一笔带过。其他小姐也旁若无人地夸起王夫人,从发饰到鞋底,一群百灵鸟赞得她花枝乱颤。
今天的花宴究竟是为何,在座的都心知肚明。反倒显得上座的明萱不三不四,不言不语。王夫人偶尔提起明萱,便是话中有话。加之几个姑娘总是讽刺挖苦,使得明萱的神经绷得死死的,生怕出了什么茬子。
这几个时辰花宴着实令明萱难受的紧。
回去的路上,明萱刚坐上马车,闭着眼靠在丫鬟身上就睡了。眼底满是倦色。
春儿环着明萱,注视着她眼底的青黑,心里满是心疼,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哄着她再睡一会。
睡梦中,明萱隐隐觉得自己像是一朵落叶,随着风四处漂泊,自由自在,看过世间美景,不被束缚在那方小天地里。很温暖,也很舒适。
她的脑袋不自觉向着温暖的地方蹭去。那唇贴着温暖,只觉得好舒服。
“哥哥、哥哥……”这温暖顿时僵了僵。
“属下在……我的好郡主,别再蹭了。”
陈恪低头,下巴就抵在了她的头顶,她还在努力地往他脖颈处贴,小小的一只,软乎乎的,可爱的要命。
他揉揉她的小脑袋,拿大氅将她包裹,她喜欢暖和的地方,让温暖将她细细地包围,不许风吹进去打扰她休息。
她今天受累了。
【伍】
“小姐小姐……”
明萱蒙蒙然睁开了眼,皱了皱细眉,按着太阳穴。
“何事?”
“小姐,陈侍卫回来后就被王妃叫过去,到现在都没回来。”
明萱缓了缓披了外衣就往王妃那赶,心里焦急万分。
陈恪,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等到了王妃的院子,只见一人著着单衣,低着头跪在地上面朝着来人。明萱赶紧走近。
“郡主……”一旁的春儿惊呼出声。
“陈侍卫你这……”
明萱想要过去瞧,陈恪下意识地躲开。
“郡主,无甚大事,别污了您的眼。”
那背上血淋淋的都是鞭痕,鞭痕很深,似乎带出肉来,肉糜和单薄的单衣粘在一起。伤口上的血没有止住,还在不断往下淌着血珠。他的双手被捆在身后,背上的血已经将手浸湿,地上似乎还有些一滩滩的血渍,显得更为可怖。
“梅儿,为何母亲对陈侍卫要下如此重手?”
“小姐,这就是您有所不知了,陈侍卫以下犯上,竟敢不顾男女之防,当众抱了小姐,顾王妃给以惩罚。也是为了让他更好的在小姐您的手下做事罢了。”
“那他何时可走?”
“这奴婢可不知,夫人已经睡下了,小姐要不先回去?”
“麻烦梅儿去告知一下母亲,我把人带走了。咳咳咳,这事再没有下次!”明萱气得心直疼。
“这可不行,夫人还没说惩罚够格。”
“那我就在此处等母亲出来。”
“郡主!万万不可!”陈恪一听这话急了,那背后的血从伤口浸透了衣裳。
三人就这般僵持着。初冬的傍晚,冻得人两股战战。
明萱吹了一炷香时间就面色苍白,像是一朵娇嫩的小花,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梅儿,放他们走!”王妃从屋中发了话。
“是。”
明萱看着梅儿给陈恪解了绑,就软了腿,眼看着就要倒在路边。
“小姐!”
陈恪伸手把明萱抱起,并不理会春儿和梅儿的眼神,快步回到明苑。似对背后的伤口无感。
王妃的房内。
“主子,为何把陈恪放走了?”
“为情所困的废物。”她磨了磨指甲,“毁了自己的路。我又为何去阻止呢?”
【陆】
他小心翼翼将她放下,倚在自己的怀里,仿佛对待无上珍宝。取了一直热着的汤药,小心地喂给她喝下。
“郡主……”
他的额头靠着她发凉的手掌,心好疼。
“我真的不配你这般好……”
小春落后一步,看到此般情景,张大了嘴。
陈恪眼神冷冽,并直起身来。
“小姐可知否?”
“郡主不知,也不必知。你无需与她多言。”他跪在地上,诚挚地注视着她,看是看着神明。说罢便起身出门端了药来。
春儿瞧这根本插不了手的状况,慌慌忙忙地跑走了。
“我去热个汤婆给小姐。”
春儿不知她这样留一个男子照顾小姐是对是错,可陈侍卫眼的眼神却是骗不得人的,爹爹看娘的眼神也是这般,眼里有了光。
明萱悠悠转醒。朦胧间看见一个黑影,她脱口而出——“伤处理了吗?”
“已包扎好,郡主不必为我担忧。”
“你一等侍卫怎么来我这地方,早点找人替你换班吧。我这小地方不适合你,你有你的前途,陈恪。”
“郡主……”陈恪也不知晓,为何明萱就坏了脾气。
“你还是早点走吧。”她又咳了咳,“我最近病得更厉害了。”
她侧过身去,背对着他,忍不住的泪珠子就落在玉枕上。
她身子密密麻麻的疼,一阵热一阵冷,针扎火刺,好像有人在脑子里放鞭炮,头向哪边哪边脑袋麻酥酥的,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好像什么都听得见,又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陈恪跪在一遍不说话。
“陈恪,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
“……”陈恪没有说话。
“走了为什么还回来。”
“想回来找郡主。”
“我有什么可让你留念想的。”
“郡主……”
“求求了,你还是早些走吧——啊!”
陈恪将明萱抱在了怀里,他像是想用力却又放轻了力气。
“萱萱,萱萱……”
他轻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和她四目相对,眼底的光再也藏不住了。
“萱萱,不哭了。”
他用唇轻轻地把泪水吸走,而更多的泪水却从他的脸上滑落。
“萱萱,收留收留属下吧。”
她只是仰着头,露出脆弱易折的脖颈,唇贴上了他的柔软。
【柒】
“哥哥,哥哥。”
“是恪恪。”
她抱着他的脑袋,嘻嘻地笑着。
“哥哥!”
“……”
“当萱萱的哥哥好吗?”
她眼里的泪滚落,模糊了一切。
“好,萱萱不哭了。”
“哥哥,快走吧!”
她咳着血,虚弱地哀求。
“萱萱,等我!”
如今,她靠在他的怀里。
“哥哥。”
“我在。”
“哥哥。”
“我在。”
……
依旧是那池边的老树,萌生出了新的嫩叶。
悠悠的风拂过新芽,酥酥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