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盈盈,腊雪红梅出墙头。
曾经金碧辉煌、人丁兴旺的湘府,一夜之间,乱尸断肢残骸横陈。湘侯的头颅被一杆三色锦旗挑着,旗杆矗立大院中央,在烈烈寒风中摇晃。他头朝着大厅,瞪圆了瞳孔,目眦欲裂,眼睛望向中堂的屏风。屏风之上书有六个被血水浸透、红彤彤的大字——一文钱,一条命。
翌日,湘府封锁。皇帝派了皇家的大内侍卫队和邢部侍郎田恪接手了这场满庭灭门案,限令两个月内必须察查清楚案情。
(一)
田恪摇摇手中升腾着热气的茶杯,盯着庭东的松柏发呆。何处无月夜,何夜无松柏。只空气中似乎还飘散着血液的味道,混杂在簌簌落地的雪花中,沉闷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文钱,说来可笑,两个馒头一条命。凶手的心情倒是表达的畅快淋漓,如这庭院中的大雪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如果不是公务在身,田恪还真是要对凶手的杀人手法赞不绝口。湘府的人明显都是被一枚枚铜钱一击毙命,正中咽喉,如同中了飞镖,最后窒息而亡。能用铜钱这种钝器伤人简单,可若是用来杀人,就不得不让人心惊胆战了。一府满门皆是中了铜钱而亡后被肢解,可以想象凶手手臂力量力道之沉重及取人性命手法之娴熟。
“唉!”田恪轻叹一口气,怀抱暖炉,倚靠着门柱,仰望夜空。
明月高照,飞雪漫天,万籁俱寂。
“老爷,夫人……夫人快要临产了!”丫鬟小青急匆匆跑来,脸上冻得通红,额间沁着几滴香汗,让田恪恍惚间有几分失神。
田恪自己的丫头就叫田晓青,给夫人的丫鬟唤做此名,也是因为两人长得有七八分相似。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倒也算家庭和睦。只是,墨鸦不掩丧,有祸入门来。两年前皇帝诏书给田晓青赐婚边疆,一家上下的幸福美满转眼间分崩离析。女儿出嫁不久,田恪知夫人有心结,便找了这个丫鬟服侍于她,陪她左右,也算替女儿尽孝了。
遇上这样的天气生产,不知是福是祸。田恪抿了抿嘴唇,鬓胡随着脸上肌肉的舒张顺着他瘦削的面庞软塌塌的被掺着雪的寒风吹起,又落下紧紧的贴在皮肤上。小青站立一旁,在灯笼的辉映中有些虚幻。
“走,去看看!”田恪抖了抖毡上的积雪,抱着暖炉起身,迈着四方步朝后院走去。
“爹爹!”过了中庭,田恪隐约听到小青轻唤一声,并不十分真切,却如同鬼魅之音在耳边一直回荡。
“小青,你刚才可是有叫我?”田恪回转了身,目光如炬,盯着丫鬟小青,仿佛是想看出些什么不妥。
小青提着小红灯笼,停在一侧,睁着惊恐的杏眼,哑口无言。
风萧萧,雪翩翩。
“老爷,我刚才没说话啊!您是不是听错了。”小青舒展了紧皱的眉,觉得可笑。可也实在笑不出来,眼见田恪十分认真的询问,只能如实禀报。
“哦,许是风大,我听错了。”田恪舒缓了一口气,见小青精致小巧的手因寒风冷冽越发的白皙,随即将手中的暖炉递给她,顺手提了她手中的灯笼,走在前面。
小青呆呆的低着头,抱紧手中的暖炉,两颊一片绯红氤氲而上,眼眸闪烁。
“老爷,不好啦,不好啦!”管家钟老从别院一路小跑,奔到两人跟前,喘着粗气,“夫,夫人,她疯了……在产房放起了火。”
“什么?”田恪提着的灯笼从手中滑落,滚进了道边的草丛。阴云愁容爬满他那张有些岁月划痕的脸,他早就猜到牵扯上这件案子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噩梦却是来的比预料中快上许多。
钟老见惯了这些奇怪事,人老心死,并不十分在意府上发生的大小事件。小青就不同了,芳龄尚浅,此刻俏脸已被吓得惨白。如若不是田恪就在身前,想必已经惊呼起来。
田恪身体有些摇曳。自己还没做什么,凶手就已经按捺不住脚步了么!他俯身重新寻回了灯笼,向着后院夫人的产房而去。
后院,火光荧荧,烟雾弥漫。府上的众小厮、丫鬟正被组织起来,有些手忙脚乱的灭火。显然,救火之事管家钟老不怎么上心,侍立田恪身后,不声不响,如同老去的朽木。田恪稳重的站立道旁,遥遥望向焰火朦胧的庭院,两行清泪滑落。
(二)
“老爷,老爷。”田恪睁开朦胧的眼睛,感觉脑袋发胀,映入眼帘的是小青面带焦急与担忧的脸庞。
“晓青,晓……”田恪眼中含泪,喃喃低语。
“什么……老爷,您说什么?”小青不解,拢起掉落的一缕秀发,俯身将耳朵贴近田恪的嘴边。
“小青,扶我起来。”田恪轻吐几个字。
小青赶忙伸出手将田恪搀起,又从案几上倒了一杯水,递给田恪,被他拒了。
“小青,我睡了几个时辰了?”田恪望着被角的一边,怔怔出神。
过了许久,仍不闻小青回答。田恪环顾周遭,竟发现屋里无他人,此身所在正是夫人临产发疯火烧的后院产房,不由心生不安,背脊惊出冷汗。
田恪起身,提鞋,下榻。走到屋中案旁,倒了一杯茶水,发觉水凉茶黄。刚欲唤人,却听脚步沙沙,似有人来。
“老爷,你醒了?”房门被打开,一双芙蓉绣花鞋映入田恪眼中。
“夫人?你不是……”田恪被进来之人惊的目瞪口呆,一时无言。
“我不是发疯,被火烧死了么?”狠厉之声尖锐刺耳,透着寒意,如同从九幽之下传来。一声怒笑中掺着几许恨,屋中红光粼粼,随着笑声,光芒更甚。“我来找你,陪我一起走,陪我一起走,陪我一起走……”
堂中田恪“啊……”的大呼一声,小青上前小心翼翼的挪开了他那只放在胸口的手。田恪醒来,被惊出一身冷汗,内衣已是湿透。汗迹顺着他眉宇间淌下,汇成汗珠滴落在锦被上,浸湿一片。
“老爷,您没事吧?”小青细声询问。
“嗯……”堂中久久无言,针落可闻。
“夫人,安葬了么?”田恪闭目养神,口中吐露几字,问向小青。
“老爷,您在说什么?夫人不是上北疆,探望小姐去了么?”小青不解。
“夫人,什么时候生产的?”
“老爷和夫人只养育了小姐啊,膝下再无其他子女吧?”小青声若蚊蝇,让人几乎不可辨听。
“哦,你去吧!”
“可是……”小青黛眉微蹙,杏目中饱含几丝担忧。
“若有事,我再传唤于你。”田恪皱紧眉头,静若石雕,不再言语。
小青轻步退出房中。
(三)
田恪心中混乱,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最近发生之事何为真,何为假。自己为什么会昏迷,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一连串的疑问在心中闪过。
不时,田恪整理衣裳,走出了后院。
管家钟老正提着水壶给几颗君子兰浇水,洒了一会儿,又唤府中的小厮摆放至各处,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田恪远远望着,不自觉的十分欣慰。府里的老者、孩子能够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他自然是有些成就感。比起混迹官场,整日需提心吊胆的谨慎对待,唯有眼前这种景象让他满足、让他心安。转而,他又觉似有不妥。如果,夫人没出事是真,那么眼前的场景是真是假?他决心一个人走出院庭,到街上看看。
“老爷,您这是要去哪?”身后,小青就在不远处,似笑非笑。
“小青,你来的正好,陪我一起出去走走。”田恪无言,自己悄无声息还被她发现了。
“老爷,您大病初愈,病情刚有起色,不宜出去走动啊。”小青走来,风中飘起的青衣完全不能遮掩住她含苞待放的身材。
田恪不语,拉起小青的袖子便走,并且嘱咐她不得多说话。两人顺着后门偷偷遛了出去。两小厮看到,刚欲喊话,被小青一个噤声的动作制止了。
田恪牵着小青走出府门,来到街上。走的远些了,他开始向小商小贩打听最近发生的事,甚至走向一处青楼之地,找来忙里忙外的老鸨询问。众人看到他牵着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却在询问些与之相距十万八千里的话题,不禁暗暗腹诽老头暴殄天物。
小青就这样被田恪紧紧的牵着袖子,陪他转了好几条街。直到田恪累极,两人才寻了处茶馆坐下小憩一会儿。田恪茫然,向小青询问最近府中发生的事情,小青也是捡着些重要的事,一五一十的给田恪讲出。
田恪长舒一口气,闭着眼睛,心神在脑海里挣扎着整理出一条模糊的脉络。
凶手至今了无痕迹,但应该已经在身边了。只不过自己在明,他在暗。如何走出凶手画的圈是眼下第一步该做的事情。看样子自己的饮食也需注意,只是该怎样躲避凶手的视线呢?
田恪眯缝着眼睛,偷瞥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小青,心中的苦涩化不开。为了案子,毁掉小青的清白可值?湘府近百条人命,是否冤屈不知,真相却是必须大白于青天,至少自己明晓再做计较。
“小青……”田恪张了张嘴,又觉难以启齿,生生压住了心中的念想。小青虽然不是待嫁闺中的富贵小姐,可自己一直视若己出,又怎么忍心毁了她。
“小青,夫人近时可有来信?”田恪转了话题。他端起清茶,微抿了一口。
“不曾。”小青歪着头,无聊的注视着周围的平民百姓,翘起耳朵来听他们嘴里的风土人情和奇闻异事听得出神。
田恪无语,定下神来。是了,小青常出入府门宫闱,却极少来这种小茶馆端坐片刻,饮杯清茶。田恪一时间竟有些心疼,看向小青,随口道,“若是经常带你出来,也不至于……”
田恪瞪圆了眼睛,一枚戒指,还有左手食指上的一点红斑。田恪揉了揉眼眸,再次朝小青的手看去。左手食指上的戒指印痕似乎清晰可见,红斑似一粒朱砂嵌在食指上。食指与中指间还有一层透明的老皮,十分影响美观。
“这,这是……”田恪心里早已风起云涌。田恪未出仕前,曾与夫人育有两女,一女便是食指上有一红色斑点。那时,家里穷困潦倒,无以为生。此女患了天疾,让本已经一穷二白的田家更是雪上加霜。后来,田恪和夫人做了一个痛苦的决定。他们来到村外的一处野坟地,欲将此女活埋,终是不忍心,便将田家最值钱的一枚祖传戒指留在了女婴的襁褓中,希望有善人出现能解救她。
田恪思及往事,眼角有些湿润,心中悔恨不已。“若你还活着,也应是这般大了。”田恪喃喃道。
“老爷,您说什么?”小青不解,轻转了头,见到田恪眼角泛红,略带惊讶的问道。
“没,走吧。”田恪起身,小青也快步赶上。
(四)
“小青啊,明天随我去个地方吧!”田恪回府后一直心神不宁,唤来小青,想让她陪自己回乡下一趟。
小青应是。
翌日,两人穿着乡下人的便装,从后院小门出了田府。随行的还有一赶车小厮,是管家钟老的外甥刘久。三人一路疾行,小半天时间才赶到皇城外的乡里。
田恪让刘久去存车借宿,与小青挑帘下车。两人很快来到了一片荒芜的坟地。田恪在一处松树下沉思良久。小青四处环视,十分不解为何田恪会带她来此处。
“唉,”田恪叹了一口气,“小青啊,你,你可曾随身携带了你的戒指?”
小青面显惊容,不过很快就掩饰了自己的不安,随口笑吟吟道,“老爷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田恪轻笑一声,走到小青身前,一把牵住了她的右手,拉着她走到松树下。背对着小青,咳嗽两声,随口道,“你妹妹晓青远嫁千里边疆,你母亲应该还安好吧?”
小青无言。
远处松下掉落的松子被一只小松鼠捡到,兴高采烈的搬着跑了。
“唉,”田恪的声音刹那间变得冷酷无情,一声令喝,“铜钱听令,射杀松鼠。”
一枚铜钱飞出,松鼠溅血,被直接钉在一块翻新的石碑上。
田恪虎目泛泪,回转了头,咆哮道,“他派你来,是想毁了你。”
“毁了就毁了,总比无父无母的孤儿强。”小青嗓音颤抖,带些沙哑。
“那你现在准备射杀我了么?”田恪曲张臂膀,将小青揽入怀中。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女儿竟然加入了血滴子。
“已经在准备了。”一把短匕捅入田恪腹腔。
“你应该知道,这点小伤,我还死不了。”田恪吃痛,嘴角淌出一缕血迹。
“你为什么不躲?”小青拔出匕首,扔在地上。双手覆盖了悔恨的脸庞,呜呜哭起来。
“天命躲不过,他想让我死,我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得死。”田恪手捂着小腹汨汨淌出的血水,不屈的大吼道,“先皇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这样对我?”
随后,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松树的树干。
“我,我扶您……”小青双手颤抖,走上前欲扶住田恪。
“你母亲和你妹妹怎么样了?你对她们出手了么?”田恪冷声道。
“母亲,确实去边疆探望妹妹了。”小青埋首,不安道。她接到的命令是处理掉田恪,她自知无法完成这个任务了。
“那就好,那就好。”田恪回头,眼光凌厉,一只手重重拍在小青胸口。
小青惊怒,恨意弥漫。当她抬头时,却见田恪手执一枚铜币。她的第一反应是逃。可此时身后传出“噗通”一声。小青回首,发现一枚铜币嵌进田恪的咽喉,她又迅速跑回松树下跪倒在田恪身前。
田恪哆嗦的伸出一只手,慈父般捏了一下小青的脸蛋,口中想说什么,张着嘴已经无法发音。一抹笑意浮现,在脸上凝固。
刘久折返,很快发现了身亡已久的田恪以及重伤伏在田恪胸口的小青。
消息传回京城,京师大震。皇帝下令以国师礼厚葬田恪,谥曰忠正,铜钱案不了了之。后来,宫里的太监传出,田恪有个私生女被人找到了,龙颜大悦,赐郡主位,远嫁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