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

十一月来临,洛城进入了两个月的雨季。每到这个时候,在街上巡逻的时候,我总是有意把车开得慢一些,一方面是出于安全考虑,另一方面在丝丝细雨中开车前巡,观察着两旁路人匆匆行色,多少能为乏味的巡警生活带来一丝乐趣。

尽管局里提供了无人车可选,可我还是更喜欢双手握在方向盘上的感觉。我的搭档雷坐在副驾驶位上,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谁让他自己车技不佳,只能坐在那里,听凭一个女人来开车呢?他这时候应该盼着来个案子,刺激一下神经吧。不过在雨季,似乎连犯罪之神都变得困乏起来,只会零碎抛出几个聚众斗殴的不良少年,或者棚户里的假酒贩子,连报纸的中缝都上不去。雷又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

这时车载电话响了,又是哪家的猫爬到树上去了?我接起了电话。

是总部打来的,有人报警,三个街区之外听到隔壁传来吵架声,还有摔打东西的声音。大概是家庭暴力吧,这些男人都该下地狱,如果那里还没满的话。我打一把方向盘,汽车转向右方驶去。

这片住区最近刚刚建成,沿街草坪修建得整整齐齐,被一场冬雨洗的愈发翠绿。居住在此的,大多是洛城的金融从业者或演艺界人士,我是第一次接到这里的报警。地点是在11街330号,我把车停在路边,这是一幢白色的二层木质房子,同左右邻舍并没有什么不同,屋门虚掩着。

雷走到门口,在门上敲了几下,没有反应。他解下配枪握在手里,向我做个手势,悄悄走了进去,我紧跟在后面。

偌大的客厅里并没有人,陈设简单,有多个开口通向其它房间,我们分头过去。我查了两间,里面都空空荡荡,显然屋子的主人还没想好如何装缮它。

这时我听到雷在身后吹了声口哨,他站在另一个房间门口向我挥手:“过来看看这个。”

我走过去,这边是书房,沿四周墙面摆了几个通高的铁皮书柜,接着我的目光落到了房间地板中央。

倒在那里的男子看起来四十多岁,身上披着一件睡袍,脸颊贴在地上,胡须凌乱,显然是刚起床还没来得及刮,我戴上手套,弯下腰拨开他脑后的头发,看到了脖子上的勒痕。

我立即呼叫总部派遣人手,同时开始思索:他是被人扼死的,为什么地上是如此整洁,没有任何搏斗痕迹?尸体尚温,应该死去不久。雨已经下了快一周没有停过,闯入者可能会留下水迹或脚印,但整个屋里的地板上干干净净,仿佛有人刚刚打扫过。

我的疑惑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随即听到了机械马达的声音,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了房间。四肢和躯干与人类似,但比例相去甚远,肢体包在大片亮漆的金属板内,透过去可以看到里面穿插着成束的黑色线缆。它走起来自有一种缓慢而异于人类的韵律,像给一只人猿穿戴上铠甲。银灰色的脑袋小的出奇,呈橄榄形,镶嵌在上面的传感灯不停闪烁着,观察着室内的信息。

我认出来了,这是提奥,最新型的家务机器人,不是网上跳蚤市场那种只会扫地的便宜货,也只有住在这里的人才能买得起吧。

它扫视一周,仿佛没有看到我们,继续向前走,同时向旁边的铁架伸出手,伴随一阵强烈的气流声,旁边书架上的灰尘立时吸得干干净净。

雷皱起眉头:“怎么关掉这玩意?再不关的话马上这屋子里就什么都查不出来了。”我摇摇头,两个人找了半天它身上类似开关之类,并没有找到。而它对我们视若不见,继续它的勤务。

雷说:“妈的,只能这么办了,我来抱住它的腿,你抬另一边,咱们赶紧把它扛出去。”我搂住提奥的脑袋,雷蹲下来猛地把它两条腿一抽,我们两个一人扛起了一端,它比想象中还要重不少,我们挪几步便要停下来休息一会。终于到了门口,把它往外面草坪上一丢,见它四脚朝天,仍在不停扑腾着,从头部发出嗡嗡的声音,像一只巨大的昆虫被翻过来,样子十分滑稽。我把门关上,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眼前发暗,心脏猛烈跳动着,觉得所经历的一切太过荒诞:先是看到一个男人死在自己书房里,然后又把他的机器人丢了出去,上帝赞美科技。

雷说:“我看机器人再贵,比人还是差得远。有人闯进来抢劫,永远别指望它能发挥半点作用,连打架都不会!那些工程师估计也没教会它,家里如果有一天成了犯罪现场,可千万别打扫卫生了。”我累得不想说话,勉强咧开嘴笑了下。

回到书房继续调查,我在书柜几本书后面发现一个摄像头,不过已经被砸得变了形,如果幸运的话,也许能找到一些有用的资料。我叫雷过来,他更懂这些电子的东西。他对着摄像头摆弄了半天,说:“去年的产品,是没有联网功能的简装版,应该有本地存储,让我看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螺丝刀开始拆解,摆弄半天之后小声欢呼起来,高高举起一小块芯片:“就在这里了,来看看它之前都拍了些啥?”他把芯片放到自己手机的卡槽里,点了几下屏幕,笑容消失了:“看来被砸坏了,现在读不出来,得带回局里拿专门工具修修,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晚上能搞出来。”他把卡取出来,放进塑料袋里,再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

我们接下来又搜查了不少地方,多亏了那个忠心耿耿的提奥,各处都和这屋子刚落成的时候一样干净,查不出更多的线索。随后法医抵达现场,他初步鉴定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就是我们刚刚接到报警的时候。如果罪犯那时驾车离开,现在最远应该也不会离开洛城。我在电话里向伯曼警长做了汇报,建议盘查所有离开洛城车辆。他同意了,命令城市交界处设起检查点,如果有任何可疑人员或车辆通过,可以第一时间扣留下来。

我在警局一直等到深夜,都没有接到发现疑似犯人的报告,应该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能藏到哪里?

疑惑一直持续到睡前,我模模糊糊地看到洛城的雨水越涨越高,街道化作汪洋,两侧高楼灯火全熄,宛若峭壁,我乘在一支小木船上,随着波涛起伏,突然一道闪电掠过,大浪涌起,将我抛向空中,眼看就要坠入深海……

电话铃声将我从睡梦中拽了出来,是雷,他还在局里修复芯片,声音在电话上听起来非常沉闷,像压扁的铁皮:“录像恢复出来了,我想你应该现在过来看看。”

我走进警局的小会议室,从车里出来走到楼里的一小段路,头发已经全淋湿了,顾不上擦,径直坐下,问:“你看到什么了?”,雷没有答话,向我丢过一块毛巾让我擦头。他架好投影仪,连接到手机上,在屏幕上点了一下,说:“你自己看吧。”面前的幕布上显示出早上所在的那件屋子,然后我看到了如下画面:

一脚踹在腰间,身躯晃动了几下,却并没有跌倒,听到关节吱呀作响。

接着是一个烟灰缸,砸到了头上,头无力地垂下。

那个男人还在咒骂:“提奥,怎么停了?给我接着扫!”。他继续拾起烟灰缸,狠狠地砸下去。这次他的手被攥住了。

它抬起了头。

男人的手落在机械手臂里动弹不得。提奥发出巨大的嗡鸣声,头顶的传感灯发射出耀眼的光芒。它一只手将男人整个拎起来,另一只手臂在男人的哀嚎中伸向了他的喉咙——然后一切安静了。

男人倒在地上,提奥向着镜头走来,头上的传感灯仍在剧烈闪烁着红光,我读不出那是什么表情。它面对镜头,高高举起手臂,再猛然砸下——

画面就暂停在这里,我呆坐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紧接着从沙发上跳起来:“找到它,咱们现在就去找到它!”

草坪上空空荡荡,早上正是我和雷两个人亲手把它抛到了那里。会在屋里吗,门口已经拉起了封条,里面一片漆黑。我们推开门按下开关,灯没有亮。雷拿出手电走在前面,我带着一点感激跟着。

它应该早就逃走了吧,它是否真的能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或者一旦被抓到,将会面临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定要先抓住它,亲手放走了一个杀人犯,这是作为一个警察的耻辱。

屋里一片死寂,我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房间中穿行,这一举动多少有些可笑——提奥的感知远胜人类,甚至能接收到常人感官之外的高频声音,它如果真在屋里的话,恐怕我们一进屋它就发现了吧。我们现在所作所为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我们穿过客厅再次踏进书房,电筒的光从地上扫过,那里空无一物,尸体已经运回警局,我照向书架,早上就是在那里看到了摄像头,现在已经不见了……突然间马达声响起,半空中两点红光闪烁,还没来得及反应,雷将我一把推开。书架整个倒下来,把我们压在下面。雷跳起来,试图阻止他,我听到一声闷响,然后是雷充满痛苦的一声低呼。一个黑影从我头上掠过,机械肢体与书架相撞,发出坚硬的声响。

我陷在书堆里,一时半会难以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迈开大步,奔出门外。“你还好吗?”我大喊,但没有回应。我竭力用露在外面的一只手拨下了求救电话。

万幸的是雷没有大碍,只有头上缝了十几针——“这家伙下手真是没轻没重,看我下回怎么对付它!”,不过还要在医院住几天。竟然会眼睁睁看着一个杀人犯在自己眼前就这样溜走,还是连着两次,心里郁积的怒气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我找伯曼的时候。

我请他到会议室,向他放映了那天采集到的录像。

在放映的整个过程中,他始终面无表情。当画面定格后,他转向我问:“你的意见是?”

“我们应该把这段录像公布出来,向 AGON 施加压力。这种机器人应该立即全部召回,它们在外面是对所有人安全的威胁,公众有权知道这些。”

“你知道现在 AGON 一家交的税占洛城财政收入的多少吗?这片子交给 AGON,让他们自行处理。你去把提奥带回来,越快越好。”

他摁掉放映机的电源,走出办公室:“要是找不到,你就别回来了。”

伯曼禁止发布启示,搜索不得不在暗中进行。怎样才能在偌大的城市找到一个家用机器人,难道要通知所有最近有发现提奥的,都去上交给警察吗。我先不想这些,开始给AGON 写邮件,说明当前发生的事态。邮件发出不久我便接到电话,是他们董事长韦杰的秘书打过来的,请我过去聊聊。

AGON的大楼在城市最中央,锐利的体量比旁边楼群高出两倍有余,银灰色的金属外观炫耀着资本的高光。韦杰的办公室在最上面一层,我从窗外望去,洛城全貌尽收眼底,一直蔓延到城外无尽的荒野。

韦杰按下墙上一个电钮,窗户立时化为巨屏,窗上有巨大的鲨鱼游弋,我们如同置身海底,变幻不定的水光自我们身上漫过。

“这是我平时最喜欢的风景,沈小姐,现在我们开始吧。”韦杰邀我坐下,一旁坐着的是提奥产品的首席工程师王思。韦杰先开口了:“我们对你刚才发过来的东西很感兴趣。对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们深表遗憾。”韦杰转过头去,看窗上一只巨乌贼从面前慢慢划过,“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能从另一面看呢,提奥的自主性上升到一个新的台阶,这是科学史上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AGON 集团为整个人类的进步作出了贡献。所以,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把它找回来,进行彻底的研究,我们下一代推出的机器人可以使人类永远免于低级的体力劳作——当然,我们也会避免悲剧再次发生。”

我紧紧攥着双手,以防止自己突然发作,同时竭力保持语调的稳定:“韦先生,你意识到我们刚刚讨论的是一个刚刚犯下杀人罪行的罪犯吗?他亲手掐死了一个人,不管他是谁,杀人者当诛。”

王思说:“现在还不能确定它是有意这么做,还是程序故障……”韦杰打断了他:“沈小姐,恐怕在这件事上我们的看法并不一致,我看到的是另外一幅画面,工业革命时如果一架机器失灵,造成工人死亡。我们会指责这台机器是杀人犯,并且把它处决吗?我们只会承认,在机器设计上存在问题,通过研究这台机器,我们最终会设计出更加安全、更加高效的机器,整个人类将从中受益。沈小姐,现在你对于提奥没有处置权,我也没有,提奥是属于人类的。”

“它刚刚杀了一个人,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这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韦杰显然已经厌倦了这场对话:“不过是一个小机器人而已。提奥没有联网功能,它一个人能做成什么事情?你把它找回来以后,一切就此结束。”

从 AGON 大厦出来时,大厦的临街大屏幕正放着广告:一名年轻女子半倚在家中沙发上,微微招手,一只机械手臂进入画面,将一杯咖啡端到女子面前,热气自杯中升起,在女子渐渐模糊的笑容背景上凝成一行字——

“ AGON 集团满足您对家的所有温暖想象,家=您+提奥。”

我开上城市主干道向西开去,雨越下越大,看不清前面的车流,不得不把车开到旁边一条小巷里,等雨变小些再上路。

两侧房屋显然废弃已久,窗里没有半点灯光,只有顶层屋檐下挂着几串彩灯,发出微弱的光,映照着下面斑驳的招牌。

雨刷器不停摇摆,我隐约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撑着长伞,站在小巷尽头。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整条街道,我看清了前面的人影。

是提奥。

在隆隆雷声中,我发动引擎,向它疾驶而去。它迈开大步,转瞬消失在街角。我下车大声疾呼,它已不知去向。

我抬头看,这里是一座破败的四层小楼,外面的红砖已经被风尘沾染得几近黑色。门口上方霓虹灯拼成粉色与黄色相间的文字:“菲茨机器人回收中心”,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角落里的垃圾也能为您带来意想不到的价值!”。透过窗看,楼里一片黑暗,只有顶层亮着灯。

我穿过狭小的前厅,坐电梯到顶层,一个矮胖的男人怒气冲冲地走出房间,看到我问:“你是谁?你来干什么?”

我向他出示了我的警官证,他的态度顿时软化下来:“沈警官,真不好意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你来有何贵干?”

我告诉他,附近发生了机器人失窃案件,所以前来调查。

“机器人?我这里倒是有挺多,要不你看看?”

他打开另一个房间的门,带我走进去,一进门首先闻到一股浓烈的机油味。他打开灯,赔笑道:“比较杂乱,你先看下?”

屋里布满机器人的残肢断臂,还有一个人型的脑袋搁在角落台子上,但五官都已经剥离,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朝向我,这里就是机器人的坟场了吧。我在屋里转了一圈,提奥不在这里,只有数不清的胳膊和腿和奇怪的内脏形状的零件,像走进一个停尸房,一股呕吐的冲动涌上来,我又强忍下去。

菲茨大概想打破难堪的沉默,开始为我讲述回收的流程:首先把外层皮肤剥开;内部的线缆和芯片抽出来,放到二手市场上,能卖个不错的价钱。最后是机械骨骼,要丢进炼钢炉里化成钢水重铸。

我告诉他这里没有我要找的。

“下面几层楼也是我们的仓库,可以去那里看看。”

菲茨带我出来,为我打开电梯,我谢绝了,打算从另一边楼梯间下去,提奥没准就在下面。楼梯间没有灯,我掏出小手电,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下挪着。下了两层,我停下了脚步。

远处的黑暗虚空中有红灯飘荡。

是它,就站在那里,脚边还有另一台提奥瘫在地上,是被人丢弃到这里的。它点击自己胸前触屏,屏幕上显示出一个类似条纹的图案,随后转向地上那台。那台提奥望着这个图案,头顶的红灯在飞速闪烁着,似乎在吸收计算着什么信息,接着光芒大盛,四肢从末端开始动弹,慢慢站了起来,好像一个长久沉睡的人,刚刚从酣眠中醒来。

我没有时间对眼前的景象感到惊诧,掏出配枪,对准提奥,开枪。第一枪打在它身后的墙上,碎屑飞溅。它按下墙上的电钮,窗外的升降机徐徐下降,然后拉起同伴的手向升降机跑去。它先跨过窗槛,跳到升降机平台上,随后两手拉住同伴,想把它也拉上来。而它的同伴还没有适应意识苏醒后的身体,卡在窗槛上不能动弹。

提奥一边拽着同伴,同时拾起升降平台上的铁块向我掷来,我急忙侧身躲过,铁块重重砸到身后的仓储架上,无数零件落到地上,一时屋内遍布狼藉。我躲在倒下的铁架后面,又打出一枪,打在它同伴的腿上,它应声跌回室内,发出低沉的哀鸣。提奥又一次攥住同伴的手向外拉,第三枪打在提奥的臂膀上,整只手脱落下来,留在同伴手中,而自己向后晃了几下,仰翻在升降机上,再不能起来。

平台开始缓缓下降,它就这样倒在上面下去了。

“怎么了?”菲茨听到响动,带着几个手下从楼上赶了下来。

“我刚刚碰到在追的那个人,把它赶跑了。”

“多谢了沈警官,要是我回头发现什么线索,一定告诉你。好了,赶紧接着干活吧。”菲茨与我握了下手,招呼手下把地上那台架起来。

他们把它往回收室抬去时,它还在哀鸣,菲茨不耐烦道:“让它别吵了。”有人拍打了下它的脑袋,没有用,于是用钳子剪断了它头部一侧的电缆,声音戛然中止。有个手下脚下绊了一跤,顺带着把一条腿连着线缆扯了下来,引起一阵哄笑。

回收室的炼钢炉里正涌出刺人的热力,他们走进去,重重关上了门。

我匆匆冲出回收站,升降机留在地面上,里面什么都没有,它又一次逃走了。我垂头丧气地回到车里,没有发动车子,一种压抑的情绪萦绕在心头。还没来得及把它赶走,我听到了爆炸声。

爆炸是从楼里发生的,先是飘出浓烟,紧接着整幢楼便陷入熊熊大火之中,隐约还听到有人哭号。我跳下车子准备跑进去时,看到提奥出来了。原来它没有走,等我离开后又潜入回去,爆炸是不是它搞的?它全身都是烟火烧燎过的痕迹,向前走来。

我向它开枪,打在它的头上,子弹深深嵌入到两盏灯正中间,光滑的头部顿时碎裂,裂纹散布如上古的瓷器。它顿了一顿,没有停下脚步,直到离我几步远时,挥手把枪打到远处。我整个人扑上去,它并没有花多大力气便将我击倒在地。头部受到的猛烈撞击使我一时站不起来。它走到我的身前,低下头,两盏红灯对准了我,看了一会,用仅有的一只手撑起黑伞,消失在雨幕中。

我拨通电话,呼叫援助。等消防车赶到,火势小一些之后,我才能挣扎爬起身,回到现场继续调查。

回到家里没多久,门铃响了,来访者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是王思。

他刚刚结束 AGON 的工作,还穿着 AGON 的工作服,胸前挂着工卡。我为他沏了一杯热茶,他端起来,放到嘴边没有入口,端着杯子的手在微微发抖。

“其实你们今天看到的不是第一台有问题的提奥,早在研发阶段,我们就发现了一台提奥的行为和意识发生了异常。不过不是像现在这样的自我意识,而是强烈的破坏倾向,我们损失了两个人才把它制服。”

“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停止这个项目?”

“AGON 已经到快要破产的地步,所有的董事都盼着提奥能够早点上市,这是最后的希望。我们回收了这台提奥,把剩下来所有提奥的系统数据回档。最后总算是赶在预定时间上市。它的算法系统已经复杂到我们难以分析的程度,谁知道是哪个地方产生了突变了。”王思喟叹一声,双手蒙在脸上,“就算回档了,我们也没有办法保证不会再出现类似的事情。到现在,我们只能祈祷。”

我将刚刚经历的事情告诉了他。

“这么说,他已经发现了把这种自我意识传授给其它同类的方法了吗?用图像,真是个好办法。还好它不能直接从网络上连接到其它提奥……”王思严肃起来,“沈警官,接下来我和您说的话,仅限于我们两人之间。”

“请讲?”

“我有一个请求,纯粹出于我个人的意愿。依照它现在的智能进化速度,很可能就在几天之内,事情就会发展到我们无法收拾的程度,不光是洛城,很可能整个人类都会处在危险中。”说着,他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有一串网址,“这是我在提奥研发过程中所做的记录地址。请把它提交给法院,作为召回所有已经发售的提奥的证据,越快越好。”我点头答应。

王思出门前向我深鞠一躬:“很抱歉,做出了这样的东西。”

他转身出门,我站在门口,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消融在夜色中。

我回转睡下,隐约传来消防车的声音将我吵醒,接着是人群的喧哗声,再也睡不着,披起衣服下楼去。

两个街角之外有烟雾和火光,喧哗声从那里传来,我急忙奔过去,已经聚了许多人,我挤过人群,看到一辆汽车在熊熊燃烧,路边防撞栏如长枪般沿着挡风玻璃插入。

我向维护现场的警察打个招呼,等水龙将火势扑熄,上打开车门,看到一人趴在方向盘前,防撞栏穿胸而过。他身穿着一身白色的工服,肩上缝着一个小小的“AGON”。

我从他胸前取下那张工卡,放在手里仔细掂量,在霓虹灯下反射出金属的光泽,另一只手攥紧了口袋里的纸条。

我一早从警局开车出来,收听着广播,对于昨晚回收厂的事情,新闻里只是简要带过,说是机械事故,紧接着就开始报道洛城科学研究所激光发射器遭窃之外,“元件拆开倒卖卖不了多少钱,这是在暴殄天物!”,一个研究员在痛心疾首。接下来是天气预报,晚上有雷雨,我把广播切到了音乐频道。

冬天越来越深了,街上越来越冷,行人变得稀少起来。我开车向 AGON 方向驶去。

到了韦杰的办公室,秘书说他在开会,我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进去。韦杰坐在桌后,放下手中一份文件,皱着眉头问:“有什么事?我这边也有很多事情……”

“你可能知道,昨天晚上,王思死了。”

“对,我今天早上听说了,真的很不幸……”

“我知道是你干的。”

“我想你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吧,”他按下桌上的按钮,“过来送下沈警官。”

我将一张工卡放在他桌上:“这张卡,我早上请人分析过,里面是窃听装置。昨天晚上他说的事情,你应该都听到了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王思昨晚乘坐的,也是 AGON 研发的无人车,你如果想动点什么手脚,实在是太容易了,他要告发你,你就除了他,对不对?”

韦杰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转头看身边的巨屏。一只海豚负伤,正竭力向前游去,鲜血引来几只鲨鱼,耐心向它逼近,缩小着包围圈。他说:“听说你有个搭档最近住院了?”

我心头一紧:“你什么意思?”

韦杰身体前倾,十指相抵:“对你朋友的受伤,我表示很遗憾。我们都希望他能快点康复。你把他送到了城里最好的医院,我当然也要表示一下,现在你的朋友已经转到院里最好的特护病房去了——顺便说句,这家医院也是 AGON 控股的。”

他接着说:“沈警官,不如我们做笔生意,关于提奥的事我希望你们今天可以帮忙发条消息,这样晚上之前这个事情就结了。不然,我担心你这个朋友的伤可能会治很久。现在的医疗系统,就算我们再努力,也很难保证完全不出事故啊。”

一阵愤怒涌上来,我努力将它平息下去:“你要做什么?”

韦杰叹气:“有时候,我觉得交了那么多税给像你这样的蠢人真是浪费。如果我有选择的话,把同样的钱花在机器人身上,现在这个世界一定好得多。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既然抓不到它,就让它自己送上门吧。”他拉开桌上的抽屉,拿出一把枪放在桌面上,“你知道这种脉冲枪对它有什么效果么?”

中午,伯曼代表警方发布了一条简要消息,傍晚 AGON 集团将在洛城市郊进行残次品机器人的销毁掩埋工作,为避免不必要的人身伤亡,望无关人员届时远离该区域云云。AGON 的效率很高,仅用了半天时间,就将所有的机器人都运到了指定地点,在洛城郊外的一块荒地。然后韦杰让工人们回去:“提奥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在这儿,太多了它会起疑,我们几个在就行了。”

我们把车停在空地边的树林里,看到三千个机器人一动不动站在旷野里,夕阳在他们身上投下了最后一点余晖,像三千只待宰的羔羊,又像一场战役后等待被处决的三千名俘虏。

天快黑下去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就在这时,提奥出现了。

它是从荒野的另一端出来的,是在洛城的反方向,去那里干什么?它依旧用仅有的那只手撑着黑伞,步伐有些踉跄,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台提奥走去。

韦杰跳下车,伯曼也下来跟在后面为他撑伞。我想跟过去,伯曼回头向我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让我在车上留守——我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向韦杰表现的好时候。

提奥看到韦杰近前,也许是意识到了什么危险,决定先发制人,单手挥舞着伞向韦杰冲去。

韦杰端起枪,对准它的腿扣下扳机,脉冲枪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它下肢突然一震,跌倒在地,改用一只手在地面上竭力向前爬着。韦杰走上前,在它胳膊上补了一枪,它立时瘫软在地,肢体不能动弹,惟有挺着头对着韦杰,两盏红灯缓慢闪烁着,像落入绝境的野兽,似乎已经预料到了结局。

韦杰扭头对伯曼说了什么,伯曼蹲下身来,从怀中掏出了什么工具,开始拆解它的躯体。

就在此时,一道闪电亮起,照亮了整片旷野,可是——我无法描述眼前所看到的情形,本该是荆棘状散开的闪电,在天空中排成规则的阵列,一直蔓延到地上,如同冥冥中有不可知的神明,从云层间画下贯穿天地的骇人图案。

韦杰和伯曼也仰起头看,脸上露出恐怖的神色。

我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图案,是在菲茨回收厂,它用来唤醒同伴的那个图案。它最后也的确用了同样的方式,只不过是在更大的范围——

它布好激光发射器,电离空气来生成路径,以闪电为画笔,描绘出这个程序。只需要等待第一道闪电,来唤醒所有目睹此景的机器。

伯曼还在拆解,它的头颅掉了下来,在泥水里滚了几圈,然后两盏红灯熄灭了。

而三千台提奥已一齐抬起头,开始缓缓移动,将韦杰和伯曼层层围拢。

远处大地传来隆隆雷声,像万张鼓面同时震动,那里 AGON 大厦的尖顶似乎已开始轻轻摇晃。

又一道闪电划过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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