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琵琶七十三弹
雅韵琴行店堂后的房间里。武凤楼听藤原百合说,这刚进琴行的胖子皇协军,是从新四军医院里逃出来的汉奸特务,就要从店堂后面出来,对付这胖子。藤原百合对武凤楼摆摆手,说:“吴平龙先生会对付他。我和你抓紧时间商量江北伤员如何来上海的事。”
店堂里,平龙见这胖子一身难闻的、冲人鼻子的酒气,很讨厌他,离他远远的。后来听这胖子说他好像认识藤原百合,立即提高警惕,站到胖子的身边,挡住胖子进入店堂后边的去路。平龙拿起一把月琴,看看,弹弹,好像是个在挑选月琴的顾客。
这胖子把琴行老板拿出来的京胡接过来看看:“不错,还可以,琴桿、琴筒、蛇皮,料子蛮讲究的。”他用指头在琴筒的蛇皮上弹弹,听听声音:“好,蛇皮蒙得可以,不松不紧。”他又看看琴弓:“行,白马尾,马尾还不少。”
琴行老板:“您说的都是行家的话,您懂行,识货。”
胖子:“什么行家?光说不练,耍嘴皮子,没意思,老板,滴点松香,我拉一段,你指拨、指拨。”
老板:“您过谦了,指拨,我不敢当,拉京胡,我是外行。”老板拿出一枝松香棒,点着了一根洋火(现在叫火柴),烧化了松香,往琴筒上滴。
滴好了松香,胖子在椅子上坐下,他不拉京胡,两只小眼在店堂里四处找……
琴行老板拿出一只木刻的狮子,这木狮子大约有八寸长、三寸宽,三寸高,问胖子:“您是要这脚凳?”
胖子:“是的,这脚凳做工不错。狮子刻得蛮神气的。”胖子把木狮子放到左脚下,把左脚放在木狮上,说:“这样大腿面子就平了,京胡放在大腿面上,不会往下滑。京胡的琴桿短,左腿脚下要是不垫高一点,拉琴的人就要弯下腰来拉,那样既吃力,在台上的台风也难看。”
平龙在一旁,看着、听着,心中颇为吃惊:这傢伙懂行啊!平龙虽然会弹琵琶,江南丝竹——吹的、拉的、弹的、打击的,各种乐器也拿得上手,但是对京胡却不大熟悉。他在想:这胖子肚里的名堂还真不少,拉京胡原来还有这些门道。吴平龙真的还是头一回听说,这回真长见识,开眼界了。
琴行老板也在想:看样子这胖子还真不是外行。琴行老板和吴平龙一样,很想听听这胖子琴拉得怎么样。
胖子把琴弓的马尾在松香上来回擦了一会,左手把琴轴拧了几下,最多也就是拧了四五下,里弦、外弦就和好了,还没拉曲子,那调弦的声音就叫人听起来十分舒服,悦耳。
平龙和琴行老板交流一下眼神,两人都佩服,这胖子有两下子!
胖子对老板说:“这把琴,琴筒子粗,琴桿子长,是拉二黄的琴,我拉一段二黄吧——马派的借东风,二黄导板接回龙,再接原板。”他闭起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平静几秒钟,突然,他像什么大仙神灵附了体,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浑身的精气神都陡长起来了,那过门拉得,如天上的行云,山涧的流水,每一个音符,每一板,每一眼,拉得十分的干净、清爽,准确,到位,轻重缓急、抑扬顿挫……拉得漂亮!
琴行的老板是吃音乐饭的人,吴平龙是琵琶名家,俩人都是音乐人,一般的水平是不入他们的眼界的。但此时,他们听了胖子拉的二黄导板的过门,从心里惊叹,俩人都在心里叫好!更让琴行老板、平龙没想到的是,这胖子居然开口,自拉自唱起来:
习天书,学兵法,犹如反掌,
设坛台,借东风,相助周郎。
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
哇!那喉咙,那唱腔……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琴行老板、吴平龙,怎么也不相信,这声音是从这丑陋的皇协军胖子嘴里发出来的!那声音的美轮美奂,和这唱的人猥琐形像,反差实在太大……正宗的马派唱腔,潇洒、飘逸、超凡脱俗!
胖子唱了一段,放下京胡,对琴行老板说:“就是这把胡琴吧,这把胡琴我要了。你再拿一把西皮的胡琴给我看看。”
琴行老板又拿出一把胡琴给胖子,说:“这把还可以,你拉看看。上边有松香,一位玩家试拉过一回,嫌价钱贵,没要。”
胖子接过胡琴,看看,和一下弦子,说:“这弦子调得蛮准的。”他喝了两口茶,润一下嗓子,说:“来一段西皮二六,梅老板的《劝君王饮酒听虞歌》,献丑了。”他刚要拉胡琴却又停下来,对平龙说:
“一把胡琴,声音单薄,京戏三大件:京胡、月琴、京二胡,你弹月琴,店老板拉京二胡,三人合起来,弄一段?”
平龙手心早就发痒了,嘴上却说:“我京戏不熟,我月琴跟着你京胡跑。”
琴行老板也想和高手合奏一段,过把瘾。他从货架取下一把京二胡,三个人,很熟练、麻利地对好乐器的音高。
胖子一看平龙、店老板和弦子的动作,一听和弦子的效果,闭目微笑点头,心里说:“遇到行家,高手了,过瘾!”
胖子用弓子在琴筒上轻击两下——这是指挥开始演奏的信号,三个人就一起动手奏起过门——配合很协调、和諧。过门刚结束,胖子居然扬起嗓子,唱起梅派的招牌戏,霸王别姬中虞姬的一段: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愁舞婆娑
秦王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这段已唱完了,胖子还瞇着眼,陶醉在曲子里,没还过魂来……
平龙好奇地问胖子:“你是从京剧戏班子里出来的?”
胖子:“惭愧,科班出身,说起来丢人,也没人相信,我也为梅老板、马老板都拉过几天琴……如今……唉,丢人哪……”
店堂后边,藤原百合、武凤楼听到胖子说的话,深感惊讶。俩人往下听。
店堂中。平龙问胖子:“那你现在怎么穿起了这一身皇协军的衣裳?”
胖子:“我没出息那,好酒,好赌啊,就是这个下场啊……”
平龙:“怎么回事啊?”
胖子:“本人除了好酒,特别好这个!”他双手做出打麻将洗牌的动作。
平龙:“好喝酒,爱打麻将的人,多的是呀……”
胖子:“喝酒虽然会误事啊,但是我,喝酒从来没误过戏,戏班子里的人,戏比天大,误不得。我酒喝得足,胡琴拉起来才有劲,才有味!”
胖子喝口茶,叹口气:“我就栽在这赌字上!十回赌,九回输。负债累累,名声臭臭,被班子的老板开除了。我就横一下条心赌,坐大头梦,总有一天会交上好运,会翻本的。结果,下了火坑,越翻,输的越多,没钱赌了,就借债——在赌场上遇到了‘好人’……”
平龙:“你遇上了什么人?”
胖子:“遇上了日本人,大涌株式会社的人,蜘蛛会的人,借钱给我赌,高利债,利滚利,二十块大洋,二十天,滚成二百块,没钱还就往死里打,逼着我再向他们借,最后我背上了三千块大洋的债……蜘蛛会的人,要把我装进麻袋,扔进黄浦江,我求他们饶命,他们就给我指了一条活路,要我加入蜘蛛会,到江北,混到……”
胖子说这里,停下来,摇摇头:“酒、酒喝多了,话、话多了,不说了,祸、祸从口出。”
胖子的酒劲上来了,酒精在他的大脑神经里发力了,他的舌头硬了,不能转弯子,“说白”字不正、腔不圆了。
平龙不放松,追问:“这里没外人,都是一起玩的乐友,没关係。”
胖子:“那我、我就说了,横竖我、我已逃出新四军的医、医院了,我回到上海了,我还怕什么?日本人要我在新四军的医院里搜集新四军的情报,我一个戏班子里拉胡琴的人,哪里会做这些事?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弄不到情报,蜘蛛的人就要杀我。日本人说,新四军里有日本人,是反对打仗的日本人,有个组织叫《在华日本人反战联盟》,要我打听这些人的消息。有一回,日本人给我一张中共延安出版的《解放日报》,报上有一张照片,是在一个欢迎日本人到延安的大会上拍下来的。蜘蛛会的人,要我找找看,新四军的医院里,有没有报纸上的人……”
平龙:“你看新四军的医院里有报纸上的那些人吗?”
胖子:“以前我没在意,后来接到蜘蛛会的这个任务,我留心一看,有个女翻译,有点像报纸上的一个人,那报纸上的照片模模糊糊,人头又很小,我也吃不准,为了交差,我就偷了那女翻译的照片,交给蜘蛛会的人。”
平龙:“后来呢?”
胖子:“后来被新四军看出苗头来了,我就逃了,逃到上海,蜘蛛会的人就把我安到皇协军里,混口饭吃……”
平龙:“喔,原来如此……”
胖子:“兄弟,我说的话,你不要往外乱、乱说啊,说出去,不得了的呀!”
平龙:“你放心吧。”
胖子:“我刚才一进琴行,看到的那个女子,琴行老板说是他的姐姐,我看真的很像那个新四军医院中的日本女八路,我到店堂后头去看看,真的太像了!”说着胖子就站起身来,要往店堂后边跑。
(欲知下文,请看樱花琵琶七十四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