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有多么喜欢苏子,在清晨的树荫下读他的诗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月缺;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美啊,连悲凉都美。少年心思恋绮丽,哪解其中味?
今天第一次喝醉酒,完全无法真实描述,既没有乱撒酒疯,也没有人事不省。身体又重又空,思想却到处狂窜。想起喝酒的理由,想起醒后的去处,连泪都散着酒气。这时候想起苏子的《临江仙夜归临皋》:“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醒复醉,醉复醒的苏子,独自在夜里走路。小路上有石子吧,他的跫音惊起了多少熟睡的飞鸟。他的屐痕印在青草上,随着春风年年又生。是不是三更他也不能确定,他只能确定自己走在最深的夜里,本该候门的家童鼾声如雷,他敲门的声音,我此刻听见。惯写明月的苏子,没有给自己写出一轮明月,我判定当时没有明月,即便是有,他也只想在暗中独行。
好在门前有江,他说倚杖,就站在那里。我还幻想有人醒着,披一件衣在他的肩上,我也希望他坐着,安安稳稳的听着江声。但他哪里是在听江声,这不能属于自己的身体,奔波在这羁旅人间,那些浮名累情,如同落梅满怀,拂去还满。夜色阑珊,风平烟尽,江面上一波不起,如此平静的时刻,若是乘一叶小舟消逝于江海之上,余生随波随心,该是怎样的圆满呢。多情深情的苏子,此刻想独自归去,不知道他有没有触到自己衣服上密密的针脚,那都是“小蛮针线”,曾经被西湖的雨水打湿过。
同样的孤独,九百年前后何曾有过不同。同样的弃绝,九百年前后何曾有过区别。也共风雨也共晴,也同欢乐也同忧。忧过苍生,遁过尘世,想过羽化,有过深情,此刻想独自隐没于江湖,把一切都放下。是的,一切。谁都不要伤心,他就是想弃绝。
但他终于回来了,恍觉前生是陶潜。令我心酸。他渴望过的就是陶潜那样的日子啊,南山下种豆,东篱下采菊,喝酒尽兴,醉过尽情。但始终没有能够,他带着家眷,一路奔波,踏遍了多少荒凉的山水,又把每一寸荒凉,用文字变成繁花,盛开在我同样荒凉的心间。
词帝李煜写: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
他也是写自己的落寞,连寒色都在千里之外,到底是江山远,还是红颜逝,也只看芦花深处停泊着的那一叶孤舟上人的心情。这一叶舟,是逝于江海远处,还是泊于芦花深处,都是放逐,也都是自由。
欢饮达旦的苏子,希望人长久,不怕月缺圆。
醉过的我,醒在另一个三更里,不敢梦前生,也不敢想今生,更不敢盼来生。来自何处,又归于何处。织就鸳鸯待双飞的年纪已经过去。尘埃都已落定,此身绝非我有,连恨也不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