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尔罗斯》第一集的片头曲是Mr. Big的《Wild World》,正如歌中所唱,这是一个野蛮的世界,如果我们用心观察,现实生活中,残破不堪的心灵随处可见,一地鸡毛。
他们毁了你——你的爸爸妈妈,他们可能不是有意的,相反,总是出于好心,却办了坏事。他们用自己的毛病和偏见塞满你。但是,他们自己也被毁了,被他们老式的父母——那些陈旧、封建、可怜又可悲的傻瓜。他们一半时间多情或难对付,另一半时间吵个你死我活。爱有时更像诅咒,痛苦代代相传。
童年以及早期经历的重要性
《梅尔罗斯》是由卷福主演的一部美剧,其令人战栗的演技,将出身英国上层社会的主人公梅尔罗斯自甘堕落、腐朽入骨、无可救药的纨绔生活——酗酒、吸毒、乱性——完美诠释出来。奇怪的是,当得知父亲老梅尔罗斯的死亡噩耗后,他却欣喜若狂,并决定戒掉酒瘾和毒瘾,脱胎换骨,珍惜生活。
然而,父亲的离世,依然无法消除梅尔罗斯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恐怖的童年经历。多年来,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它,乃至自己的母亲,难以启齿,不敢正视。但他又发现,如果自己不把压抑心底的话说出来,生活就永远不能步入正轨。
尽管已经极力控制情绪,但当梅尔罗斯对好友约翰尼倾诉时,还是难掩愤激:“有件事我从未说出口过,原本打算永远也不会说。但是,现在我想告诉你。只是……我不希望它成为你的负担。我跟你说过我父母酗酒和暴力的事,但我避开没说的是,在我八岁那年,以及接下来的几年里,我父亲……性侵了我……”
“鄙视一切女性,尤其是你母亲。”这是梅尔罗斯父亲的众多口头禅之一,其人尖刻寡情,望而生畏,不喜儿时的梅尔罗斯依赖母亲,并与好友尼古拉斯的意见一致:人在小时候的遭遇,根本无关紧要。甚至认为教育的意义在于让孩子能说出:“如果这我都能挺过来,以后什么都难不倒我!”
一个午后,父亲把儿时的梅尔罗斯叫进卧室,说了一个故事:“你知道沙卡国王吗?他是一个伟大的祖鲁勇士,曾经命令手下的士兵赤脚踏平荆棘,并在经过烈日暴晒的凹凸不平的岩石上行走数日。士兵的脚底都被割破和烫伤了,尽管人人心生怨言,痛苦难当,但也因此磨出了血茧,以后便可用来抵挡伤害和疼痛。当时以为是残酷,其实是馈赠,其实是爱。我不奢求你眼前就能明白我的苦心,但我希望你长大后会感激我教你学会独立。”说完,父亲命令梅尔罗斯脱下裤子,并关上了门……
梅尔罗斯告诉约翰尼:“听起来很奇怪,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墙上有一只亮绿色的壁虎,我当时多么渴望自己能进入那只壁虎体内。如果真能那样,或许我就能熬过去。”
令人欣慰的是,梅尔罗斯最终还是熬过去了。然而,深受其害的绝大多数人却只能永远活在暴力和虐待的阴影里无法自拔,甚至走向毁灭。比如说,改编自真人真事的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作者林奕含,林奕含就是房思琪,她热爱文学,却遭到老师的侵犯,因此堕入震惊、恐惧、抑郁和折磨的深渊。老师反而用文学安抚她,使她相信,这就是老师对她的爱。事实上,唯一能够说服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也只有把这种罪行理解为“爱”,因为在她眼里,老师是带着真理光芒的。
其间,她也曾挣扎过,并尝试向父母暗示老师的所作所为,但父母只相信为人师表的空话;接着,她又把自己的遭遇当成别人的经历讲给父母听,父母却反过来讽刺那女孩小小年纪就这么“骚”。最终,无法承受,上吊自尽。
尽管上述的性侵事件实属极端案例,但大多数原生家庭父母的早期抚育观念与梅尔罗斯的父亲相差无几,他们普遍认为,人在小时候的遭遇,根本无关紧要。
事实上,恰恰相反,人类心智成长的完整程度,深受童年以及早期经历的影响,从而决定了我们最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因为我们重复童年经历的程度是非常惊人的。最可怕的是,在未来的生活中,受虐者极有可能变成施虐者。
我们的依恋模式
研究发现,人类大脑中有一个预先存在的神经连接网络,这是我们认识世界和理解生活的基础。0~3岁是大脑发育最快的时期,也是神经网络构建的关键时期。而且,这一阶段还是人类学习的敏感期,就拿语言来说,如果我们在6岁之前没有接触过任何人类语言,就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相比之下,一旦习得了第一语言,习得任何第二语言的敏感期都能延续到青春期。
我们的大脑有一个部位叫海马体,在情绪功能中起关键作用。对于海马体体积的研究表明,那些在童年遭受过性虐待的女性,成年后会拥有一个比正常体积小5%的海马体,而且遭受性虐待时的年龄越小,她的海马体的体积缩小就会越显著。
一个人若在童年时遭受过性虐待,那么到了成年后,他体内的皮质醇水平就会很高;一个人若在童年时生活在冷漠和缺爱的环境中,那么到了成年后,他体内的皮质醇水平就会很低。皮质醇是一种激素,通过神经信号调节。
所以,童年以及早期经历的影响如此深远,不仅会影响大脑的发育,还决定了脑的电(神经信号)的生化模式。源自童年以及早期经历的这些模式的总和,就是一个人成年后的人格、心理健康和智力的物质基础,并造成人际关系中4种不同类型的“依恋模式”。具体表现如下:
回避型依恋模式:“不亲密的情感关系对我来说很自在。我觉得独立感和自给自足是非常重要的。我不喜欢依赖别人,也不喜欢别人依赖我。”
缠人型依恋模式:“我想和别人在情感上亲密无间,但我经常发现,别人不愿意和我太亲密。没有亲密的情感关系,我会感到不自在,但我有时担心,别人不像我珍惜他们那样珍惜我。”
混乱型依恋模式:“与别人亲密,我会感到有点不自在。我想要情感上的亲密关系,但我发现,我很难完全信任或依赖他人。我有时担心,如果与别人太亲近,我会受到伤害。”
安全型依恋模式:“对我来说,与别人建立亲密的情感关系并不难。无论是依赖他人或者让他人依赖我,我都会感到自在。我不担心独处或者不被别人接纳。”
据统计,成年人当中,属于安全型依恋模式的占比50%,还有50%属于不安全型依恋模式。如果你选择了前3种类型中的一种,或者觉得没有哪种类型完全适合你(在这种情况下,你可能属于混乱型依恋模式),那么你的依恋模式是不安全的。
我们的依恋模式主要受父母的早期抚育方式影响,更准确地说,母亲的作用要比父亲大得多,因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母亲陪孩子的时间比父亲多得多。
在童年早期,我们根本无力控制自己的命运,没有语言能力和社会地位,我们的生存完全依赖照顾者。又加上这是一个特别敏感的时期,我们就会把对父母或照顾者的基本期望泛化到一切人际关系上去。
作为回避型依恋者,母亲的抚育方式通常具有控制性和侵扰性,总是认为孩子的行为背后带有破坏性或顽皮的动机,习惯性否定,使我们的互动和期望常常落空。凡事必须依照她的意愿,否则就会表现出愤怒和敌意。我们很快就放弃了主动接触的尝试,因为她的态度总是消极的。久而久之,其结果是,成年后,在人际关系中,由于预期自己会被别人拒绝,我们就会抢先一步——在被拒绝之前,先拒绝别人。因此,回避型依恋模式的成因是父母的否定式抚育方式。
缠人型依恋模式的成因是父母的不一致和不可靠的抚育方式。一方面,父母过度保护孩子,限制孩子的自主性和探索性,溺养了孩子的依赖性;另一方面,父母遭遇感情危机,家庭破裂,长远与父亲或母亲分离,极其缺乏安全感。
值得注意的是,在现实生活中,回避型依恋者和缠人型依恋者很有可能成为伴侣。恋爱时,安全型依恋者会发现,缠人型依恋者的情感需求让人受不了,但回避型依恋者感情迟钝,反而能够应付缠人型依恋者强烈的情感需求。细想之下,这种关系可能不是最令人满意和幸福的,却有维系下去的逻辑基础。
追踪研究表明,85%的混乱型依恋者在童年早期都遭受过严重的虐待或忽视,他们的依恋模式与母亲的抚育方式一样自相矛盾:母亲是孩子的主要照顾者,在满足孩子需求的同时,又虐待和忽视孩子。最终,造成了混乱型依恋模式。
到这里,我们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不安全型依恋模式的成因:一个不敏感的母亲消极地对待孩子的需求。反之,安全型依恋模式的成因就是:一个敏感的母亲积极地回应孩子的需求。
相比之下,安全型依恋者组成的伴侣是最和谐的,并有更多的温情和友善。他们不像别人那般吹毛求疵,以致可能会埋怨男人没有花足够的时间陪伴,甚至冲突都很少见,也不会没完没了地讲述自己的辛劳并表示不满:“总是我做饭,你却从不饭后洗碗!”即使真的发生了争执,他们也不倾向于把矛盾归因于动机——将恶意、嫉妒或敌意与单纯的对事不对人相关联,那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而是冷静审视彼此的行为对对方的影响,然后取用最佳策略来处理它。
我们的良心类型
除了依恋模式外,父母早期的抚育方式还会影响到我们的良心的形成。
根据弗洛伊德人格理论,我们的人格由自我、本能和良心构成,其中本能代表潜意识的欲望,良心则是道德高压线,自我奉行现实原则。自我是一个从婴儿期开始稳步发展的第三系统,作为协调者,在贪婪的欲望、一本正经的良心和外部世界的现实条框之间起到缓冲和调节作用。
良心是关于对与错的一套信念,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受后天环境的影响逐步形成的。它通过内疚和羞耻来管制本能的欲望,使人更好地适应现实生活中的社会规则和道德标准,主要体现在个人的自律性上。
说到良心,都会感到抽象,但如果我们具体到涉及良心的关键问题——性、服从规则和自我放纵,就会发现它也可以分门别类,即惩罚性的良心、脆弱的良心和善良的良心。具体表现如下:
具有惩罚性的良心的人:他们墨守成规,崇拜权威;通常,他们在很多方面特别像父母,甚至还能逐字逐句、有模有样地复述父母对某类人或事物的观点;他们可能会压抑性欲,又或者产生洁癖;他们会痛斥别人的邪恶或堕落,对不检点的言行深恶痛绝;无论是在中小学、大学还是职场,他们都很勤奋,但是可能缺乏创造性。
具有脆弱的良心的人:他们可能很叛逆,在校期间,反感老师的管束和学校的规则;工作之后,他们经常不服从上司的工作安排,也因此不受同事欢迎;他们的性生活混乱,没有固定的性伴侣;小时候,他们有偷东西的毛病,而且不会为此惴惴不安,即使被抓住,受到惩罚,往往也不会吸取教训;他们和父母的关系并不亲近,可能很有攻击性;他们喜欢喝酒和抽烟,甚至可能会尝试吸毒。
具有善良的良心的人:对权威及其表现形式,他们既不反感,也不屈从;无论是读书时,还是工作后,他们都能与人融洽相处,也是公认的得体的人;生活不如意时,他们会试图理解,而不是责备;他们享受性生活,大多有固定的伴侣;“脏”和“乱”不会特别困扰他们,但他们的容忍有一定的限度;他们偶尔会抽烟和喝酒,但不会上瘾。
参照之后,可能你会感到疑惑,因为自己并不吻合以上某一良心类型,或者说只是更符合其中的一种而已。事实上,这种情况反而是我们复杂良心的真实反映。最常见的是,尽管你的良心基本上是善良的,但同时也具有惩罚性的一面,甚至有时可能是脆弱的。造成这种拼凑效果的原因是,在涉及良心的关键问题上,父母对我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比如中国的家长在性方面总是讳莫如深。而且,他们也不可能在所有问题上始终保持态度一致,只以一种方式管教孩子。
“权威型”教养方式可以使孩子形成善良的良心。一方面,父母能够敏感地察觉孩子的情感需求且积极回应,培养孩子的个性和自信;另一方面,父母以理性的方式管教孩子,及时纠正破坏性的行为,鼓励孩子参与家庭活动,接受锻炼,并不忘赞扬孩子付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绩。但他们很少夸奖孩子聪明,而是让孩子总是感到自己的潜力没有完全发挥,以免产生一种不切实际的优越感。
教养孩子时,权威型父母非常注重方式方法,谆谆诱导,循序渐进。年龄较小时,他们会明白易懂地向孩子指出某种行为的直接后果:“如果你不好好吃饭,就会容易生病”;年龄稍大点,他们会尝试向孩子解释某个事件背后的动机:“你不该对他发火,虽然你们输了游戏,但他并不是故意的”;年龄更大些,他们就会向孩子讲更复杂、抽象的道理:“他心里其实很沮丧,因为你把那个令他感到骄傲的积木大厦推倒了,但是他很珍惜你们之间的友谊,所以才没有责怪你”。当孩子深刻体会到父母的友好和慈爱后,就会认同他们。做了错事,孩子就会感到内疚,因为知道那样会让父母伤心;同时,孩子也会为做了符合父母期望的事而感到骄傲。最终,道德内化,自觉自律。
现在我们明白,内疚和羞耻是孩子成长的必要情感,但对于父母来说,他们可能还不明白,在使孩子具有这些关键的道德情感时,爱孩子比吓唬孩子更有效。后者便是惩罚性的良心的成因。
心理学上有一种心理防御机制,被称为“投射”。通俗地说,是指一个人为了减轻或消除内心罪恶感所使用的一种防卫方式,把自己的性格、态度、动机或欲望,强行施加到别人身上。所谓以己度人是也。
在惩罚性的良心形成过程中,“投射”起了作用,父母把自己的情绪、思想和感受不断施加到孩子身上,并且认为那就是孩子的情绪、思想和感受。长此以往,孩子的内心就被硬生生地植入一种强烈的恐惧,深怕自己成为一个坏人。
这种教育方式之下,父母固执认为,爱孩子就必须对孩子严厉,而且必须管住孩子的任性。不幸的是,精神分析学家称它为“黑色教育”。
“权威主义人格”是惩罚性的良心的最极端类型。梅尔罗斯的父亲就是一个十分典型的例子,他们崇拜权威,对在社会上受歧视的少数群体(如女性、犹太人、黑人或同性恋)怀有敌意,因为把自己童年时被压制的情感投射到上述受歧视的人身上,顺理成章地,就会觉得这些“卑鄙”的人该为自己的“过盛性欲”、“狡猾”或“攻击性”行为受到惩罚——这些就是他们潜意识里的思想观念,但他们不愿承认;他们避免内省,表现得强硬和愤世嫉俗,习惯性猜疑别人,总把别人的好意当作别有用心,并且容易迷信,喜好重复的仪式性动作和行为;他们特别关注别人的“不当”性行为,影片中激发性欲的情景或者穿性感衣服的路人,都可能引起他们的强烈谴责。
童年早期,一旦我们任性而为,表现为性行为或攻击性行为,就会遭到父母的殴打或羞辱。因此,我们常常感到愤怒和恐惧,但又不敢与父母为敌。相反,我们盲目崇拜父母,甚至把他们理想化,自然而然,父母敌视的人或者那些被视为卑劣者的社会群体就是我们发泄愤怒的最佳对象,从而巧妙地掩盖了我们对父母的愤怒。
所有的家庭在管教孩子时都有“强制过程”,不寻常的是,在培养出具有脆弱的良心的孩子的家庭中,这种强制过程更为严重和频繁,我们可以称之为“专制型”教养方式。
在专制型家庭中,父母经常感到抑郁和烦躁,性格偏执,独断专行。一般来说,家长惩罚孩子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他们恰恰相反,对孩子的惩罚很随意,多达三分之二的惩罚不是因为孩子犯错作出,却是由自己的心情决定。因此,造成了孩子对良知的理解非常模糊、困惑,父母又树立了暴力的坏榜样,培养出具有攻击性、容易冲动的孩子便不足为怪。恶性循环之下,这样的家庭似乎永远处于战争状态。
“永远处于战争状态”的家庭背景,心理学家解释为父母的“喋喋不休”——父母没事找事或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断地责骂孩子。持续愤怒和消极的氛围下,孩子原本无恶意的行为也会被放大,成为大动干戈的导火索。父母令人困惑的教养方式,也使孩子越来越叛逆,不服管教。最终,父母不得不加大惩罚力度,导致暴力升级。
应引起注意的是,关于虐待,最不寻常的特点之一是受虐者极有可能变成施虐者。也许你很难相信,对于强奸犯来说,性满足并非主要动机,他们实施犯罪的目的是让受害者被包围在恐惧或愤怒的情绪中难以摆脱。之后,他们便会感到轻松,就像驱走了身体里的一个恶魔。其实,这也是一种“投射”心理。
养成脆弱的良心的另一个原因是甩手型教养方式。在中国,留守儿童是一个很庞大的群体,他们长时间得不到父母的必要照顾和管教,被独自留在家里,那么就更有可能形成脆弱的良心。
我们的人格中的自我
前面提过,我们的人格由自我、良心和本能构成。其中,自我是一个从婴儿期开始稳步发展的第三系统。但婴儿的自体感非常微弱和模糊,以至分不清自身存在和外部世界之间的界限,吮吸乳头或奶嘴时,婴儿可能误以为那是自己的一部分,并且不知道乳汁是什么以及从何而来。即使到了三四岁,这种模糊的界限感依然存在。
自体感的强弱,主要取决于父母或照顾者在婴儿期的抚育方式。如果他们善于共情,能与婴儿建立亲密关系,并对婴儿的习性了如指掌,无微不至,积极满足婴儿的需求,便可以不断增强婴儿关于自身存在的感觉;但如果他们缺乏共情,只以主观意志哺育婴儿,势必具有控制性和侵扰性,忽略婴儿的实际感受,那么就劫持了婴儿体验自身需求的能力,或者说婴儿遭到情感剥夺。因此,婴儿不得不向外寻求自体定义。这种情况下,婴儿很可能会形成一个“虚假自体”,感觉自己无价值和无能力。
与享受共情的婴儿相比,受到缺乏共情抚育的婴儿在体内激素水平、脑电波模式和心率方面都有所不同,从而埋下了人格障碍的隐患。准确地说,婴儿期遭受情感剥夺并不一定会导致人格障碍,童年经历才是其发生与否的关键,但它确实造成了自我的脆弱性和人格障碍的易发性。
可悲的是,在婴儿期,由于我们无力影响缺乏共情的父母或照顾者,长大以后,便在主观上简单地颠倒客观事实,毫无根据地认为,光是想想,自己就能改变世界。心理学上称之为全能感,它是人格障碍者的一个核心防御机制,也是一种幼稚的信念,坚信自己无所不能。
人格障碍者的另一显著特征是解离,自体感弱的人一旦经历挫折或受到创伤,就会轻易地陷入怀疑人生的境地,面对无法容忍的现实,他们往往通过解离逃避,即我不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甚至另一事物。前面就有例子,梅尔罗斯在向好友约翰尼倾诉父亲侵犯自己的事件时,提到了一只亮绿色的壁虎,他希望自己就是那只壁虎,从天花板往下看,或许就能熬过去。
正因幼时的自我较弱,导致我们应对逆境的能力较弱,反过来,逆境又促使自我变得更弱。所以说,童年以及早期经历的影响非常深远。
它就如幽灵一般:看不见,摸不着,却在解释一系列现实生活因果关系中时现端倪,令人骇异。其所造成的或强或弱的自体感、不同类型的良心以及依恋模式,理论上来说,应有几十种各式各样的组合,但结果表明,个别固定组合更为常见——自体感弱的人常常是具有脆弱的良心的不安全型依恋者,而自体感强的人往往是具有善良的良心的安全型依恋者。其实,很好理解,人都有惯性思维的倾向,父母教养孩子的方式亦然,通常都会保持一个惯性状态,从而使好的愈好,坏的愈坏。
重写我们的人生剧本
写到这里,我想感谢一位好友,是他向我推荐了卷福的《梅尔罗斯》,并通过与他的交流,引起了我对原生家庭和童年以及早期经历影响的关注,受益匪浅。经过他的同意后,我把交流的内容转化为他的自述,如下:
你看过电影《楚门的世界》吗?楚门是一个热门肥皂剧的主人公,故事发生的海岛实则是一个规模宏大的片场,他被领养后的三十多年生活只是一个被人幕后导演的剧本,人生受人操纵,亲人和朋友也全都是演员,而他本人却不自知。
看完之后,我大为震撼,忽然觉得,自己的童年以及早期经历更像是一个父母根据自己经历所创作的剧本。他们是导演,我是演员,在家庭的戏剧舞台上,我们都被赋予严格限定的表演内容和特定的心理学特征,伴着曲调歌唱,随着节奏起舞。
我所理解的家庭剧本中的“曲调”和“节奏”实际上就是父母对孩子的期望,它集中体现在孩子的性别和在家中的排行上。我相信,不只是我的父母,中国大多数的父母对孩子的性别都有世俗社会的思想包袱和刻板印象,比如说,养儿为防老,养女为嫁人,所以才会重男轻女;或者不顾事实,总是死板地认为,男孩更擅长数学和体育,女孩更擅长语文。
根据我自身的经验,以及多方观察发现,老大往往具有浓烈的男性气质——有领导力、自信、争强好胜等,特别是家中只有女儿的情况下,长女更有男子气概,且能与父亲产生更加强烈的身份认同。同理,排名靠后的男孩就更有女性特质,他们通常具有善于表达情感、合作和灵活等特点。
尽管我从未读过或见过这个剧本,也不知道情节,却能感受到其存在,而且它的开始和结束都超过了彼时彼刻我的理解和想象。
我与父母的关系并不亲近。长大以后仍是如此,出门在外,非不得已,几乎不与他们联系和沟通,即使我心中非常羡慕那些能与父母融洽谈心的朋友。
小时候,我妈性情暴躁,动不动就棍棒相加,从来不关心我的需求——小伙伴们的父母都会给他们零花钱或买玩具和零食,我当然也想要,但她总是对我怒目而视,习惯性拒绝我的请求。时间久了,我便放弃了正面诉求,因为这让我很痛苦,转而通过偷窃来满足自己的需要,先是偷家里的,然后偷同学的和小伙伴的,偷的东西包括钱、玩具以及漫画书等,直到上初中为止。后来得知,我妈刚进门那几年,婆媳关系非常紧张,受了很多委屈,证实了我对我妈患有轻度抑郁的推断,她经常会在做家务时自言自语,声音忽高忽低,一惊一乍,应该是为了自我排遣吧。我也开始明白,为什么自己特别容易内疚,一出问题就把责任归到自己身上,对他人过分关心,强迫性地寻找和关心“悲伤的人”,哪怕顾不上照顾自己。
起初,我对我爸的印象较好,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忍受不了他的“喋喋不休”——跟我奶奶一样——总是没事找事,小事变大,大事爆炸。说实话,我已经好多年没和他好好说过话了,先前的所有交谈,都因他愤怒、消极以及具有恶意倾向的情绪激化,最终无不争吵得面红耳赤,以两败俱伤收场。最让我痛心的是,亲人之间说的话甚至比外人或仇人还要恶毒、诛心。我曾经暗暗发誓,永远不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可潜移默化中,我竟然越来越像他们。对此,我感到万分惶恐。
据我所知,在我奶奶那一辈,父母都非常封建迷信,他们普遍相信命运,命由天定,所以认为自己与孩子的不良品行无关。然而,也正因此,父母就更有可能消极应对,破罐子破摔,虐待孩子。随后,孩子长大成人,再根据自己的经历创造下一代的家庭剧本,爱有时更像诅咒,痛苦代代相传。
以前我很苦恼,也很自卑,因为对自我的感觉很差,所以很难或者说不愿与别人建立亲密关系,甚至时而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毕竟连父母都对自己这么不待见和不友善,更何况他人呢?亲密的情感关系让我很不自在,别人与我亲近,我就会感到害怕,害怕暴露自己的内心,害怕被人认为是怪胎。现在明白,其实我是害怕被人拒绝,因为自己已经受够了拒绝。为了不被别人拒绝,我只好直接回避。
但也因此,我活得很辛苦,爱情不顺,友谊不实,职场不稳,亲人不和,加在一起,压得我根本喘不过气来。虽然我有改变现状的强烈愿望,却又无从下手。直到看了卷福演的《梅尔罗斯》,才明白将当下的生活与童年以及早期经历联系起来。
后来,我又看了很多相关领域的书,越看越惊骇,越看越愤怒。现在想想,仍然觉得幼稚,即使父母的抚育方式的确是我当下生活问题的起因,我也不该对父母表达愤怒。事实上,他们也是受害者,包括我奶奶,生而为人就可能遇到这样的问题,并不只是我一个人。而且,如果我对父母表达愤怒,在某种程度上,我就成为了他们——那种我不想成为的人所做得显然不对的事。
我记得你之前写过一篇文章,里面提到“温情与敬意”——我们对待历史应该心存温情与敬意。说得太好了!放在个人层面,对待自己的童年以及早期经历,我们也应该心存温情与敬意,而不是愤怒。
《少年中国说》文中有言:“故唐虞以前为胚胎时代,殷周之际为乳哺时代,由孔子而来至于今为童子时代。逐渐发达,而今乃始将入成童以上少年之界焉。”梁启超将民国时期的中国比喻为一个人的少年时代,尤为贴切。或者你也可以这样理解,民国时期就如一个逐渐成长的少年(经过新文化运动的洗礼)为了摆脱父母不良抚育方式(积数千年而来的封建腐朽统治)的觉醒阶段。最可贵的是,其中所蕴透的批判性的觉醒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