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大学里的学生们分为三个群体:想玩乐的人,想学习的人,想工作的人。想玩的人,无非是在学校里无所谓课堂上学些什么,没有目标,或者是在早已被设定好的路上闲庭阔步。想学的人,自然是相信知识改变命运,又或是真心热爱真理,不肯放过任何让自己大脑出现新褶皱的机会。想干的人,一方面可能是热衷于各种兼职,另一方面积极争取成为学生会成员的机会。对于第三种人,是那么希望融入集体,同化于社会,甚过于另外两种人。
在安生没有成为宣传部部长前,他是那么希望成为学生会的成员。在刚上大学的时候,他首先认识的学长学姐便是出自学生会。那些能歌善舞、能说会道的前辈们,是他希望成为的对象。他争取参加各种活动的机会,希望能够得到同学的赏识和老师的赞赏。他是那么希望被人喜欢,以至于现在的我觉得他是那样拥有活力。
学生会中的办公室是容易出主席的部门。比如之前我们提到的猫小姐。安生自然是想加入其中的,正如其他人也希望的那样。
在竞选演说中,安生穿上定制的西服,又给皮鞋打油,让鞋子成为镜子。当他自信地将自己准备好的演讲稿,从容自若地朗诵出来。他看着坐在下面的老师和同学们,从他们的目光的神态中,他知道自己的演讲是成功的。安生是一个好的演讲者,这种好的定义,大概是他参加校演讲比赛获得二等奖换来的。
他甚至收到了一些关系好的学长学姐为他拍的照片。照片里的人是那般自信,他知道那是自己。他想起高中做班长,第一次站在同学面前说话的时候,他的脸是紫红色的,声音是颤抖的。然而现在的他已经变化了,渐渐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希望是多么美丽的词汇,如梦幻一般,又如泡沫一般。
作为被梦欺骗的不幸的人之一,安生落选了。他得到了在场九十位学长学姐的八十二人的支持,这个成绩是正常竞选中最好的。可是黄老师是不想他去办公室的。起初黄想让安生去体育部,因为他高高壮壮,像是四肢发达的样子。但时任主席李琛表示了反对意见。最后便让安生去宣传部发挥写作与绘画的本领。
黄并不了解安生,说不出喜欢与否。可安生第一眼看见黄老师在众人面前自我介绍的时候,那轻佻的语气,矮的个子却高昂着头,透过变色眼镜的淡黄镜片而流露出的狡黠的眼睛,是那么的惹人生厌。
我与刘丽涵聊天时,她告诉我。当时他们是支持我的,但是票数报上去,黄老师却定了高铭、白宇和陈敏。这三人的票数是远不及我的。她说,一次在黄老师办公室整理档案的时候,白宇的家长给黄老师打电话。刘是文艺部的学姐,从大学的朋友,一直做到现在。
这其中自然是有猫腻的。高铭我们之前说过。白宇是高的室友,高高瘦瘦,黝黑的皮肤,总是穿着潮牌的衣服。从上到下全是时髦的款式,脖子上带着一个银色的项链,说起话来一股子鞍山口音。第一次看见他,安生想起了初中时候的那些校园混混。
至于陈敏,安生与她话不多,只知道她家里是极有钱的。她一头卷发,假睫毛总长长的伸出来,宽松的衣服掩饰不住她臃肿的体态,与学校里那只橘黄色的胖野猫如出一辙。
安生本以为,至少王皓该是办公室的一员的。然而等安生问过之后,知道王皓压根就没有报名办公室,而是负责查寝等日常学生工作的生活部。
安生没有想到,只是竞选学生会,便有人走后门。若是走后门做了那份工作,拿出赶紧来也是说得过去的。可是只想着走捷径的人,又怎么想着去受累工作呢。
在2017年的夏季运动会上,安生等所有学生会成员常要早起。因为运动会场地在主校区,要坐半小时的班车。于是安生等人每天早早地陪同运动员到主校参赛。
无论是早上在班车,还是白天比赛过程中,点名都是必须的事情。这份工作由办公室成员负责。由于高铭当天有比赛项目,主席李琛便把点名工作交给陈敏。那张名单表好像有千钧之重,压的陈敏喘不过气。她那臃肿的身子一鼓一鼓的,像被捅了身子的蛤蟆。安生看见她走到后排,把名单递给白宇。白接过那名单时,两只又黑又浓的眉毛挤在一起,但又觉得此时拒绝,多少是没男子气的,便接过了。可是刚等陈敏回到位置上坐下,安生听见白走到他身后,找到高铭,说:
“老高,我嗓子有点不舒服,你一会帮忙点下名。”
等人稍齐了,高铭站起身,用他那响亮的嗓音,开始沿着名单的顺序,唤着在座各位的名字。
我和李琛聊过这件事。因为当时只有我俩,所以他没有顾忌地大倒苦水。办公室的这三人当中,一个是靠溜须拍马,两个是靠走后门。相比较起来,高铭还算是能办事的人。
当同学们发现,自己的努力无法换来同等的汇报时,便开始生长出一种无所谓的心态。进了学生会,许多人看见偷奸耍滑也能收获不菲的回报,那便是自然不愿意为其尽力了。很不幸,安生也是这许多人当中的其中一员。
安生开始消极对待学生会的各种任务。支持他工作的,大概是不想给其他学生会成员添麻烦。他把一切的罪恶都归结于黄老师。若是黄老师能够按照同学们的能力来分配各部门的成员,那么现在肯定会是另一番模样。
不知是安生的大学,还是所有的大学都是如此。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活动,本是没人在意的,然而校方又希望学生在意。于是便会给各学院安排固定的名额,出来相应的人,以观众的身份参加活动。安生自然是恨极了这规定,若是没人在意这类活动,又为何要去开办。
作为一班的班长,安生用着自己的方式去表达不满。他从来都是报上去一份虚假的名单,里面是一班要出的人的名额。这名单中的人是安生沟通好的。先是按照一班人额指标,以寝室为单位平均下去,由各寝室自行选出。安生告诉他们,去或是不去,都随便自己。他只是将名单报上去,若是怪罪下来,自有他来顶着。
这个方法安生一直用着,黄自然是知道的,然而也未说什么。可我知道,此时黄的心里绝对是记恨着的。尤其是在那一年的辅导员记技能比赛中,安生知道,黄一直在伺机报复他。
黄自然是参赛的。当他在主校礼堂,看见自己学院观众席上并没有足够人数时,便让李琛点名。结果发现果然是一班缺人。于是黄要李琛给安生打电话,要求他把名额中没来的人全带来。
这个电话是上课时候打来的。正上着刑法课,陈斌老师在讲台上讲着案例,安生的手机开始震动。看见来电显示是李琛,安生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把电话挂掉,给李发微信。
“哥,我正上课呢,接电话不方便,怎么了?”
“大黄发现你们人没来齐,要你赶紧带人过来。”
“可我们正在上课。”
“谁的课啊。”
“陈斌。”
“啧,你跟他请个假吧。你就跟他说学生工作,过后学生会给开假条。”
“好家伙,不上课去给大黄捧场呗?”
“没办法,大黄都急眼了,说是要找你谈话。”
“随便他怎么谈。”
“来吧,就当给我个面子。”
“行吧……”
安生没有办法,便跟陈老师说了。陈撇了撇嘴,安生看出其不满,但陈还是统一了。于是安生点名名单中的,在教室的人一齐离开了教室。临走前跟陈老师道了声谢。陈点了点头,之后继续上课。
为了赶时间,安生带着其他人一齐打车。等到了主校,其中一位女生双腿发软坐在地上。可怜那个女生晕车一直忍着不说,到了目的地却再也忍不住了。
安生并没掩饰对黄的不满,一连串的脏话脱口而出。众人没有见过安生发过火,但并未觉得害怕,只是劝他。那晕车的女生强撑着身体,宽慰安生。他让众人先去礼堂,自己去校内的超市买了冰水,希望给那女生缓解下晕车的难受。
那日没有第二次点名,比赛结束后大家就一齐坐公交回去。至于比赛的过程,安生全没在意,以至于日记本中并未记录。我只记得那天安生满心的恨,对于黄老师的厌恶程度愈来愈深。
等晚上回了宿舍,李琛给安生发微信,让安生去他寝室一趟。安生知道李琛想干什么。他不能保证自己能够一直和和气气地跟李琛说话。他此时的恨并未消解,以至于对黄的恨多多少少转移到了李的身上。安生认为,李是黄作恶的爪牙。
安生把手机录音功能打开,放到裤兜里。日记里提到,他是准备大吵一架,如果李琛的语气让他不适。
“李哥。”安生打开李琛寝室的门,走了进来。屋内只有李琛一人,坐在门边的位置,被红烧牛肉面的味道包围着。
“安生,来啦,过来坐。”
安生等人最初认识李琛时,是叫他琛哥的。但是李琛认为,这名字总让他想起电影《功夫》里的斧头帮老大,所以让安生他们叫他李哥就好。
“怎么了,李哥?”安生拿过一把椅子,坐到李琛对面。
“你们班那女生还好吗。”
“嗯,”安生说,“没事了。”
“我知道你不太高兴。”
安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李琛。
李琛把桌上的袋子递给安生,安生看见里面装着鸡排。他摇摇头拒绝了,发现桌上摆着一桶飘着红油的方便面,说:“哥,你还没吃饭呐。”
李琛拿回鸡排,用竹签插了一块放进嘴里,说:“对呀,刚从主校回来。忙死了。”
“大黄又给你找事了是吧。”
“可不嘛。”
“哥,”安生说,“找我是有什么事啊。”
“咋的,没有事就不能找你啊。”
安生笑了笑,捂了捂裤兜,说:“能!当然能!”
“不过,”李琛说,“这次还真有事。”
“什么事。”
“我知道你不喜欢大黄,我们都不喜欢,但是你也别总跟他对着干。”
“……”
“今天这事,要是你们班那些人都去了礼堂做观众,也不至于给你打电话,也不至于有人晕车。”
“照这个道理,”安生紧蹙着眉毛,“那不找观众,岂不是更省事了。”
“不是这么个道理……”
“就是这么个道理,怎么,为了给他们捧场,我们连课都不上了?”
“没办法,谁让学校就这样规定的。”
“狗屁规定,说句心里话,等我们毕业了,学校倒闭都跟我们没关系。现在干嘛那么顺着他们,你不累吗?反正我是累!”
“我怎么不累?”李琛把手里的袋子放到桌子上,“我也不想干!但是没办法,我当了主席,就得负责。”
“从来都有办法。”
“你还年轻,你不懂。”
“我只比你小一岁,别用一种前辈的语气跟我说话!”
安生猛地起身,倾斜了椅子,哐啷一声摔到地上。他也不管,走到阳台上,打开一扇窗户,大口吸着黑的空气。
他听见椅子被扶起来的声音,随后只有寂静。
“对不起。”安生说。
“没事,”李琛也走到阳台,“人活着就得按照一定的规则活着,这是没办法的。”
“如果这规则适合人的话。”
“不说这个了,”李琛将另一扇窗户打开,“这红烧牛肉面的味儿可真够大的。”
李琛与安生聊了些别的话。等他回寝室,李琛的那句话一直留在他脑子里。
“人活着就得按照一定的规则活着。”
他很抵触这句话,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今天,我在那天日记的结尾看到这样一句话:
“人是活着的,思想是活着的,而大多数却变得和规则一样,是死着的。”
这大概是安生绞尽脑汁,想出的对于自己的宽慰吧。
从那天之后,安生知道,他早晚都会与黄老师出现一次正面交锋。
那日中午要开学生会例会,时间定在十二点。安生他们上午最后一节课在十一点半下课,例会的地点在一号教学楼的会议室。安生所在的三号教学楼与一教是有一定距离的。安生知道例会的大概内容,一定是和往常一样,本是可以通过微信群发布的。而且例会的时间也令安生觉得讨厌,真就不吃饭也要开会呗。
等下课之后,他慢慢悠悠去厕所上了个大号。十分钟后才往一教走去。
一教楼下有个小卖铺,他进去买了个面包,准备垫下肚子。正排队付钱,看见隔壁寝室的孙鹏。他也是学生会的成员,是负责查寝的安全部。
孙鹏大口喘着气,进来卖铺,鼓一样的肚子起伏着,圆脸上全是汗。
安生说:“干嘛那么急。”
“废话,”孙鹏努力让自己说出准确的言语,“还有十分钟就开会了。哎!你旁边是面包架,给我拿一个,我一会给你发个红包。”
“不用了,”安生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了个面包,“我也没少从你那蹭吃的。”
“狗东西,算你有良心。”
出来之后,孙鹏便要跑步前进。
“你膝盖好了?”安生知道孙鹏前些天跑步减肥,但因为体重过重,跑疼了膝盖。
“没……”
“有我陪你呢,十分钟够上去了。”
上了三楼,二人听见教室里高铭的点名声,知道正是时候。这时,黄老师从教室出来,看见了二人。
“怎么才来?”黄老师问。
“去买了点吃的。”安生边说边往里走。
“你俩过来。”黄老师走到走廊的窗台边,透过淡黄镜片看着二人。
安生看着黄,心里是排斥的,但还是和孙鹏走了过去。
“都点名了不知道吗?”
安生说:“说是十二点开始,现在才十一点十五。”
孙鹏偷偷碰了下安生,又很刻意地咳嗽一声。
黄瞪着安生,安生没有回避眼神,也看过去。僵持了一会,黄让孙鹏先进教室。等走廊里只有二人时,黄说:
“你不知道提前一点来啊!就你饿啊!”黄的语气提了上来,仰头看着安生。安生心里憋着笑,看着这位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人,仰着头、踮着脚训斥自己的模样,实在是滑稽。
这种场景下,安生实在忍不住他体内的幽默细胞,说:“那我下去再买点吃的,给大伙分一下?”
“谁跟你嬉皮笑脸的!”黄老师用握着手机,冲着安生的胸口顶了过去。
这一顶,像是一根火柴,点燃了安生心里的全部不满。安生感觉浑身有股力量在游走,四处寻找出口,那是被火灼烧的感觉,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这股火焰的喷发。
“你干什么?”
这四个字是顺着火焰,从安生嘴里吼出来的。安生没有注意到自己瞪大的双眼,没有听见走廊里的回音,没有看见李琛从教室门口探头来往,更没有意识到教室里面安静了声音。这压抑在心底的厌恶不加修饰地爆发出来。冲着安生以为的厌恶的根源,也便是面前的黄老师。
黄老师愣住了,很明显没有想到安生会有这样的表现。他以前是体育学院的辅导员,总跟我们说,他在那边的时候,学生敢不尊重老师是要挨打的。我知道,以他的能耐是不敢打学生的。他刚成为我们的辅导员,自然是要吹写牛皮来立威的。可惜他不知道法学院学生的脾气。
安生怒睁的眼睛发现黄老师没了刚才那股气焰,此时自己占着上风,必须要乘胜追击,于是他又说了一遍:“你干什么?”
黄把手机揣到兜里,扭过头去,说:“你先进去吧。”
安生知道自己胜利了,仰着头从后门走进教室。李琛在前面讲话,安生在后排找到位置坐下。看到有人偷瞄他,安生心里生起一股自豪。他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也做了大家都想做的事。此时的他是英雄般的人物。
正当安生满意于自己刚才的战斗时,黄老师从他身后出现,小声跟他说:“说你不是为你好吗。下午来我办公室一趟。”
安生听见之后,心里嘲笑着这位手下败将,难不成想再被羞辱一次?他谋划着下午该说的话。脑海中的自己是那么英明神武,如古代身穿铠甲的将军一般,任凭敌人挑衅,自己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等下午两点,安生开着录音进入黄老师,受到黄的热烈欢迎。本来安生是打算与黄玉石俱焚的。只要黄敢骂他,他就敢顶嘴。只要黄敢动武,他就敢还手。总之,只要黄有任何出格之举,安生就敢让他颜面全无。结果,无论黄的哪一句话,都无法让安生燃起心里那股斗志。对于上午的事,黄完全不提,只是问安生的学习状况和身边人的一些情况。安生都一一答了。他心想,难不成有人监视他?为什么每次以为难解决的,要开录音保护自己的事,全都和平的解决了?
就这样聊了半小时,黄便以还有工作,打法安生离开。
这件事成为安生的光荣事迹。他跟身边人说了,他们无不夸赞安生的气魄。尤其是孙鹏,黄老师批评他时,他总是态度良好。结果黄总抓住一点小错,把孙鹏骂的找不到北。安生告诉他,黄老师不过是欺软怕硬的货色罢了。可是孙鹏块头大,胆子小,也就任凭黄这样欺负他了。
与唐老师一样,黄老师也没有留在法学院太长时间。等到安生他们升到大三,黄就下乡去了。
关于黄下乡的原因,众人都很奇怪。对于黄老师这种,工作两年就开着奥迪A6,又买房结婚的人,家里肯定是不缺钱的。此时竟然去下乡扶贫?他真的有这么高尚的情操吗?
当然不是。
黄老师背后给人开后门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有那么一次,是上头领导要求的。大概那位同学的家长电话打到领导那里去,这位领导因为那位同学是黄负责的,于是便让黄来掌握这把钥匙。某位不堪受辱的,且家境殷实的同学举报了那位领导。于是那位领导让开门的黄顶包,去下乡扶贫。我至今不明白被举报,去下乡扶贫之间的逻辑关系。总之黄离开了法学院,两年后才回来。幸运的是,那时候安生已经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