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

家 宴


                                                                                                                                      文/南南

1

 家宴结束后,伊和母亲在河堤旁边遇到了父亲。

“几楼啊?”父亲问。

伊耸耸肩膀,已经很久没去过姨父家,早早忘记。但姨父执意邀请父亲去喝酒小叙,于是父亲脸也没洗便朝着姨父家的方向去了。父亲顺手把核桃放在伊手心。

你彬叔给的。喏。

伊点头。

家宴上所有人都在找笑笑。

笑笑呢。嗯?

  这儿呢。

  笑笑被递来递去,像个吉祥物。有了笑笑就不会尴尬,毕竟要照顾小孩,祝酒词也不必站起来组织了。

   熙和也回来了,吃得更多了,脸上一笑就是几圈涟漪,显得很滑稽。

   厘青割了双眼皮,整张脸迅速变得恐怖异常。手术没做好,间距太宽。但是伊没敢说,嘴里嚼着排骨,听着厘青永远向上拐的尾音,孕育着不久后的呕吐。

伊在家宴上总是吃得太多,为了少讲些话,总是拿食物搪塞。所以每次家宴结束,伊都得跑去厕所迅速处理胃里的食物。有时候忘了吐,就托着沉甸甸的肚子,等待食物发酵。


2

伊听同事讲,说老家那边一旦医生对家属宣布患者重疾无治以后,家属就把患者带回家等待死亡降临。一回去就叫戏班子来唱,好像在催那人走似的。那将死之人就在病床上听着这独属于他自己的哀乐,戏班子的声音慢慢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人在床上就这样被溺死。

有时候,这人会留一口气等待那么一两个人,多半是某个在远方安家的子女,但是子女要么趴在床边哀嚎一通,要么表现得很不耐烦,草草了事,算是告别过了。

伊想,这样的告别不如不要告别,与其在这里卑琐,不如早早去另一个世界。

有时候伊就坐在床边,茫然地看着外公。外公讲好了,就转过身:“好了,今天都到这里吧,我要睡一会。”伊就把门带上,轻轻走出去。

那个时候她感觉自己是外公的一尾船,外公好想告诉她些什么,可惜后来总是力竭到不能把话讲完,就让她出去了。

伊就出去,帮他关上灯。生命走到这一刻,总是让人想起疲惫的风箱。

有一次她不知不觉跟男友说起外公,说外公这个人烂漫又仁厚,除了外婆,他对谁都好。又说外公外婆一生不幸,两个人不应该结合在一起,外公读书多又有见识,外婆不识字,只晓得跟院里的人嚼些家长里短。又讲,每次家宴,外公都要伊坐在他身边,同伊讲话,一直讲到家宴散去。

   “他最爱你。”

伊眼睛低垂下来。

伊不是要这个结论。

3

那天伊回来休假,外公坐在床上喊伊把衣柜里的几件衣裤拿出来,待会同去裁缝铺子裁剪旧衣裤。外公自打得了肝癌以后,整个人就不断地缩水,浑身上下都是皱巴巴的,就像一枚干瘪的核桃。

伊踮着脚寻找衣裤时,才突然瞥到书柜第一层只闲闲地放着几本菜谱,除了菜谱,都是钥匙。外公给每一把钥匙都挽上红线,此刻坐在床上,就像一个在打盹的月老。伊越看越好笑,轻捷地合上柜子,突然感受到一种悲哀。

天上那位可能是牵错线了。

外公每每跟外婆讲话时,都要加上一句“狗日的”,连小辈也不避。有时候心情烦闷,还会愤愤地喊出一句“驴日的”。“狗日的”相比“驴日的”,相对来说还体贴了一些。

外婆也习惯了这个叫法,她把除了“狗日的”“驴日的”之外的话充分理解咀嚼,然后摸索外公发布出来的指令,有时是一碗小米粥,有时是叫她闭嘴。

有时天气好,外公心情大好,便会把“狗日的”悄悄换成一个“诶”,那一个字或三个字渐渐也就成为外婆的晴雨表。

外公一辈子嫌自己的女人没文化,外婆也默认了,知道在这场婚姻里除了长长久久地活着,自己什么也要不到。

外婆什么都要不到,只好开始索药。最开始他们真的以为外婆病了,慌慌张张一路跑来,在门外等待医生发落,可是经过几番检测,外婆根本没有病,除了固有的糖尿病以外,身体指标一切正常。

于是他们就让护士帮忙吊几支葡萄糖上来,让外婆在病床上躺着。病床上的外婆总是心满意足,饭吃得很多,吃完了就象征性的叹几口气。她的身体此时盛得很满,就像一颗巨大的葡萄在白帆船里摇。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显得矜贵一些。


4

那是外公第一次抱外婆吧。

夜里外婆突然犯了低血糖,在厨房里慌忙地找水。她拧开自来水管,没等用瓷碗盛满,便轰然倒下。瓷碗顺势便飞出了外婆的大手,在不远处的地板上匆忙降落。

厨房里的声响惊醒了浅眠的外公,外公光着脚跑到厨房,一路上被月光紧紧追着。

月光把整个屋子照得像一条河,地板上都是碎瓷,像河沙里的蚌。

外公的脚掌被一个又一个的蚌齿割碎,脚底渗着血,殷殷地跑到河中心,颤颤巍巍抱起他的女人,憋红了脸。

外公双手奋力向上举,像举着一支巨型火把,火光照亮了整个河岸,也把外公的脸,照得通红。

那一次,外婆险些掉到我们的世界外面,被红着脸的外公拉了回来。等到第二日,外公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脚底还有几颗碎瓷,亮闪闪的,嵌在外公红色的脚掌里。

外公的脸,脏脏的,像个狼狈的孩子。

外婆每每想起那一天,都会记起那个梦。外婆梦到自己躺在一只木船里在河上漂,后来,木船也没有了,整个身子就浸泡在河水里,像一只鱼一样漫无目的地在河里游。那一次,她不想抓住任何东西了。


5

伊在家宴上始终离外婆很远,偌大的圆桌上,大家伸出手臂夹菜,每次只能象征性地夹一点点,很不能够尽兴。可是母亲跟伊说了,这样的场面,不能够尽兴就是在尽兴了,你懂的哇?伊点点头,懂的懂的。就像大家在乘船嘛,波光粼粼的,一浪接着一浪,人都说,晃晃悠悠才是在坐船嘛,彼此都不要看到才是尽兴哩。尽兴你懂的哇?就是这样的。

伊抬起头,看了看对面,姨父眉头皱紧,拼命忍耐着什么。饭桌上言笑晏晏,饭桌底下的脚冲着乱七八糟的方向。

后来伊才知道外婆在家宴上腹泻,可是一席人都在捧着酒杯饮料瓶子祝祷外婆身体康健,外婆就在这样的场面中失去了控制。寿面端上来的时候外婆眉头蹙起,右手挥挡着,非常烦躁。可是大家都讲外婆你好不懂事,生日就是该吃寿面的啊。外婆象征性吃了一口,像是终于把作业交给老师一样。

家宴结束后母亲在卫生间蹲着为外婆清洗衣裤,伊在外婆卧室坐着发呆。电视机里咿咿呀呀唱着秦腔,伊想着她同事,所谓请来戏班子催促老人离开是否也是这样场面。

外婆烦躁得把大家全部赶走,出去出去,我要睡了。

伊倒伏在床上,鼻腔里充斥着洗衣粉和尿骚味道。

床单是永远洗不净的。

“今晚我在外婆家睡吧。”伊说。

6

   外婆家那种日历,每年买很厚一本,就是那种很薄的,油印的那种。每天清晨,外婆撕下一页,揉成小球,扔进厨房烧火。外婆生火的时候很美,就像一尊菩萨。这尊菩萨离开了灶台就恢复常态,变得絮絮叨叨。

   伊在外婆家睡不好,外婆总打呼,夜里有时候打个喷嚏就尿一滩,然后就要起来换上一层褥子。外婆换褥子时伊总会醒来,侧身跟外婆聊天。外婆整天讲妗子的坏话,恶毒起来就诅咒妗子和舅舅离婚,像个老巫婆。可是夜里外婆会讲些温柔的小事,说是明天要同伊去园子里剪几株花椒,可香了。

   伊第二天爬起来,外婆早已经忘记花椒的事情,在厨房里絮絮叨叨说自己身体不好,哪一天要被阎王爷叫去了你们就晓得我的好。


7.

家宴食完,一家人四散。熙和回澳洲继续上学,说是今年疫情影响,来往很不方便。外婆只是絮絮叨叨说我不愿吃寿面,你们偏让我吃。我不愿多活,活着受气。熙和说外婆糊涂了,都听不进去自己的话,说老太婆呀你要知足点呀,多少人寿晏凑不齐儿孙呐。厘青不耐烦地踢了踢院里地石头,说在那边养了一缸鱼,等着要回去喂食呢。

伊手里捏着核桃,尴尬地站在那里。只是安慰自己道,等明年吧,明年我就晓得怎样在家宴上祝酒了。


二零二零年九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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