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染科

01

天气已入秋,一天爽似一天。

一江同学却莫名其妙地感觉身体乏力,逐渐地肚子难受、不爱吃东西。每天晚饭后的例行性散步也变成了一种负担。

这种情况大约持续了一个来月。身体一直都很棒的一江尽管心存疑惑,却也并没有太在乎。直到有一天晚上,快要就寝了,同学们都在忙着洗漱,一江却难受得再也忍耐不住,在宿舍内对着脸盆呕吐了起来。

大家见他脸色发黄,感觉不对劲儿,连忙将其送到院内的门诊部。

病情询察、体温检测、血常规化验……一系列的规定程序之后,结论很快出来了——甲肝。

知道了怎么回事,一江的心里反倒顿觉轻松了。

第二天,一江带着门诊介绍信,搭乘门诊部的救护车,到三十公里外的市中心医院传染科报到了。

02

办好住院手续,来到病房,屁股还没坐下,值班护士便跟了过来:“量体温!”

一江接过温度计,看了看,一头雾水,不知哪头儿朝里哪头儿朝外。

“请问,是这头儿朝里吗?”

“对的!”

女护士口罩上面的两个大眼睛斜了斜,看不出是何表情。

“哈哈哈哈哈!又来一个!又来一个!”

一江刚把温度计放入腋窝,耳边便传来高声大气的女声。他顺着声音一看,原来是走廊那头,一个三十左右岁的胖女人,正张着大嘴边笑边朝他这边望着。

一江心中不禁自语:神经病!

不过,在此后的日子里,一江渐渐发现,传染科不算太大的院子里,整天介就因为有了这个“神经病”,才显得生气勃勃。

一天吃午饭,一江碰巧与胖女人坐在一起,便随意唠了几句。没想到,刚来那天她对他还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态度,现在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充满了人情味儿。

“我来这儿已经半年多了,早期肝硬化。哎!真没想到,年轻轻的竟然得了这种病。家里孩子还小呢,真教我没办法!”胖女人沮丧地说。

“大姐,既然得上了,就面对现实吧!先好好安心治病,争取早一点儿出院。精神上一定要消除负担,放宽心,这个病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你这还是早期的呢!”一江诚恳地劝慰她。他感觉,现在所面对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胖女子领会到了一江的善良与真诚,感激的眼神里闪过一道亮光,可随即又黯淡下去。她无可奈何地一笑,抬起头故作孩子气地说道:“唉,我就够乐观的了!你看我成天总那么肆无忌惮地说说笑笑!”

一江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自己刚来那天走廊里的一幕。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当时,他对这女人还挺反感,可现在,他竟然有些理解她的举动了。

“大家都特愿意听你说说笑笑,不然还觉得整天没啥意思了呢!”

“真的吗?”胖女人高兴得张大了嘴。

“那还有假?真的!”

昨天下午,一江听说胖大姐肝功化验正常,并且准备出院了。

大伙儿都替她高兴,而她自己的高兴劲儿就更甭提了。

这不,一大早,走廊里就传来胖大姐快乐的歌声:“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

中午开饭时,胖大姐高声嚷嚷着要请客,还扯着嗓子同窗口里打菜的大师傅开玩笑:“老家伙 !我要走啦!咱再见吧!”上了岁数的大师傅慢吞吞地抬起那胖脑袋,支起眼皮儿,半笑不笑地回敬道:“嘿嘿,下次你再来,我还给你做饭!”

饭堂里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声。

03

“哗啦啦,哗啦啦……”

一阵刺耳的金属轱辘声响彻走廊,将一江从睡梦中叫醒。

抽血的来了!

他抬起手腕看看表,才早上五点半。

今天护士来的可真够早的,应该是抽血的人多吧?一江暗想。

一床的老张也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连裤子也没穿,趿上拖鞋就往走廊跑。

一江知道,老张肯定是上厕所了。他也掀开被子爬起来,穿好衣服,去厕所解手。

走到洗手间门口,一江看见老张已解完手从厕所里出来,正站在水龙头前洗手。

一江和老张相互交流下眼神,便走进了厕所。

一江的手还没解完,就猛然听到外面想起了叫喊声。等他解完手开门一看,洗手间里,一位穿白大褂的女护士正开着水龙头清洗手中的玻璃试管。

“啊!——”

女护士瞪着一江,嘴里发出尖叫,双手高高举起,颤抖着。

“那个,金护士,别害怕!是我呀!”一看口罩上面的两个大眼睛,一江就认出了金护士。几天前的一个晚上,轮到金护士值班,她还曾经请一江帮忙抬电视机;到九点一刻时,还挨个房间催促着,叫大家赶紧关灯睡觉。

好半天,金护士才眨巴几下眼睛,定定神儿,嘴里连声说:“哎呀妈呀,吓死我了!真吓死我了!”

“金护士!对不起对不起,真对不起!”

回到病房,还没等一江开口,老张先忍不住了,眉飞色舞地跟一江讲起了故事。

刚才,上完厕所的老张正在洗手间洗手,就听见那“哗啦啦”的推车声由远而近。一开始,只穿着背心裤头的老张还没在意,等他反应过来再想往外跑,已经来不及了,生生与金护士撞了个满怀,把个金大护士立马给吓傻了!站在那儿,手捂心口窝儿,只顾大口喘气。过了好一会儿,金护士才甩着双手,气急败坏道:“哎呀呀真是的!都快把我给吓死了!”

老张一口荥阳话讲的绘声绘色,一边讲,一边诡秘地挤眉弄眼,不时地被自己这故事给逗得直笑。

钻进被窝儿,一江还是越想越可笑:金护士呀金护士,你这可就怪不得我们了!谁教你大起早的自个儿往男洗手间跑呢?

过了一会儿,金护士的轱辘车哗哗啦啦地终于来他们病房了。

门开了,一江忍住笑,想好好看看她到底被吓成啥模样儿。

金护士来到一江床边,口罩上面那双大眼睛含着愠色盯着他:“刚才你吓死我了,真坏!”说着便拾起一江右臂,拿根橡胶管子发狠似地抽了一下,随后使劲儿地缠巴两圈儿,打个结,又“啪啪啪”地拍打几下血管儿,用酒精棉签抹巴抹巴,一针扎了进去……

“这回你可算是报复了!”一江故作疼痛、龇牙咧嘴地说。

“哼!才不是报复呐!若是真报复,怎么也不能叫你一针见血!”

抽完血,金护士边拾掇器具,边用那双愠色朦胧的大眼睛翻楞着一江。

不知为什么,这眼神不仅没让一江感到不安,反而令他有种怪怪的感觉,既怕看却又想看。

午饭后,一江像往常一样睡了一觉。

起床后,金护士又送来了温度计。一江夹起来,披上棉大衣去院子里散步。

转了约么有一刻钟,突然听见老张站在门口喊:“一江,金护士找你!”一江这才猛然想起,温度计还在身上呢!

护士办公室的门半开着。

一江敲门:“金护士在吗?”没有声音。他轻推开门,一位女护士正侧身对着他坐在办公桌前,口罩斜挂在一只耳朵上,嘴角紧抿着,一双微愠的大眼睛盯着他。

尽管并没见过金护士的脸,可这对儿大眼睛却是一江所熟悉的。他递温度计给她,她看都不看,一把接过去,又使劲儿瞪了他一眼,忽闪着眼皮儿,抬高声音道:“量个体温也到处跑!下次再跑可要罚款啦!”

04

老刘这人三十左右岁,长得又粗又胖,不到一米七的个头儿,体重160多斤,白里透红的脸上总是容光焕发。若非在医院,谁都不会想到他会是个乙肝病人。

“肝穿结果马上就下来了,我也不去想它,大不了是个慢性、肝硬化甚至肝癌。不就是少活几年么!谁不想多活?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已经得上了,有啥办法?!”

听老刘这样说,病友们都只好回应些宽慰的话:没那么严重,看你的气色怎么可能有事儿呢?退一万步说,就算有事儿也不要紧,你身体基础好!

“现在我常想我活不了多久了。只要能再活上二十年,我也就满足了。”

老刘说着,脸上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显然,别人的宽慰再温暖再真诚,也抵不过一张化验单。

好在结果很快出来了。老刘的病情还没有达到早期肝硬化的程度,属于他设想中最轻的状况。

大家都为他高兴!

05

五号房又来了一位。

三张床的病房,一江和老张两个人一起住了半个来月,如今终于齐装满员了。

新来的这位也是一名大学生,姓李,病情和一江差不多,急性甲肝。

小李家在河北农村,个子不高,看上去很朴实。一江和老张本来相处得很好,再加上个小李,三个人整天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房间里显得更加热闹。

这样很快过了三宿。

第四天一大早,七号房的老徐就溜达过来了。见新来的小李不在屋,老徐便对一江和老张说,小李要搬到七号去,他搬到这里来。

一江立刻知道这准是老徐的主意。

一江还记得,前天,传染科来了位肝腹水的老者,被安排到了七号房。过了一会儿,老徐便从屋里出来到院子里,当着众人面又撇嘴又挤眼,嘲笑那老者如何吐痰如何哼哼,一脸的厌恶之状。昨天早上,老徐又早早出来,嘴里连声说:“他妈的,一宿没睡着!可受不了啦,非得找医生去不可!”

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不是老徐的主意又能是谁的呢?唉,这下可是苦了小李了。一江心想。

上午,郑医生来查房,直截了当对小李说:“你要搬到七号去!”

“什么原因呢?”小李惊讶地问。显然他是不愿意走的。好好的,凭什么叫我走呢?

“没啥原因,只因你是新来的。这屋里原来两位都是老病号,你在这儿又抽血又化验的,影响人家。若是搬到七号呢,就都是新来的了,在一起方便!”

小李嘴唇动了动,却啥也说不出来,只有点点头。

被褥、个人物品都搬过去之后,小李又回到五号来打了个转儿。

一江和老张都站着陪他。见他闷闷不乐低头看脚尖儿,一江刚想说点儿啥安慰他,小李却突然抬起头一声长叹:“唉,他妈的刚来就叫搬!真想哭!”说着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一江默默地低下头,他一时真的不知如何来安慰这个同龄人。

“你还真哭哇?”这是老张的声音。

一江抬起头,见小李已经两眼发红,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他上前拍拍小李的肩膀,尽量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劝慰道:“老李,别这样啊!区区小事何足挂心呢?传染科一共才这么大个地方,在哪儿住还不都一样?放开心吧!”

除了劝慰,一江和老张也找不到别的更好办法。有些抱不平的话,毕竟不适合当面公开来讲,只能私下在他们二人之间交流交流,发发牢骚。

小李前脚一走,后脚老徐便搬来了。

老徐是个文化人,这一点从他戴的金丝眼镜上就能看出来。

他手里总拿着本英语教材,一有空儿就大声朗读、练习口语。与人天南地北口若悬河起来,这本书则变成他手中的道具,优雅地挥来舞去,使他的话显得更有感染力和说服力。

老徐肚子里有用的墨水很多,可偏偏没用的废物也不少。这一点,恐怕就只有与之近身相处过的人才能知晓了。

一江和老张就刚刚才知道。

那是老徐搬来五号的头一个早上。

起床洗漱后,一江半倚在床头看书,老张则躺着听小收音机儿。老徐两条大长腿耷拉着坐在床尾朗读英语。他一边嘴里滔滔不绝,一边屁股下面噗噗不止。

与之邻床的老张恶心得够呛,却又不好立刻就走,只得捂着鼻子扭头冲一江挤眉弄眼儿演哑剧。过了一会儿,忍无可忍的老张才起身下地,从床底下掏出脸盆,装作去洗手间的样子,出去躲屁。

快要出门时,故作平静的老张,脸上终于又还原出厌恶的表情。

当然,老张的这些表情变化,专心致志陶醉在学习之中的老徐是看不到的;或许,人家压根儿就没想看到。

一江总在思考,假如没有当初设计小李那档子事,他和老张能否对老徐留下一些美好的印象呢?

应该说,若不经常与之相处,仅仅停留在偶尔见见面、相互打个招呼寒暄寒暄,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老徐所给人的印象,那还是不错的。

他心直口快,喜欢背后谈论别人身上的缺点毛病;可往往他所厌恶别人的,恰恰在其自己身上又都照得见。

一起就餐时,毫不顾忌地大声咳嗽清嗓;一同居住时,毫不顾忌地大声放屁;一起唠嗑时,毫不顾忌地大声插话打断……这些日常生活中的不良习惯,在爱好学习的老徐身上,不仅没有被下意识地隐藏,反而像是在刻意地发扬光大。

有的时候,他着实令人厌恶、使人敬而远之;有的时候,他却又能给人启迪、让人耳目一新。

一天之内,他变化无常。

别人对他的印象也因此而变化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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