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老大爷每天都想些什么」

老胡有时候就像一滩水,铺在地上,一点一滴蒸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干了。


不过现在还没有。


天一醒,老胡就醒了,天起得比较慢,老胡起得比较快。所以在教委宿舍进进出出的人看来,门房的老胡就像电视信号,总是黑着黑着,突然就有了,非常神秘,又很具体。大家抓不到他出现的过程,只能看见他铺在藤椅上这结果。


老胡一铺开,藤椅被占去大半,和老胡融成一体,在热气逐渐窜出来的夏日清早,你能看见他眉毛上的露水。


老胡一出现,一些声音就跟着出现了:


「最痴情的男人像海洋,爱在风暴里逞强。」老胡喝一口稀饭。


「Take me to your heart, take me to your soul.」老胡呷一根咸菜。


「My girl,别怀疑,我们的频率,现在最靠近。」老胡眉头一紧。


「我好比,乳燕衔泥飞过江,相随表姨到富阳。」


老胡停止了调频,一天又开始了。


夏天的白天长,可能是热气把时间轴烧化了,上面的刻度依稀看不清,一米长的尺子被熔成两米多,大家都过得比较慢。身后4x4m的水泥单间,嵌进一扇窗,老胡和背上的藤椅一道,靠在窗台下面,附着在水泥墙上,他每天只做那么一件事:


他设计。


老胡眯着眼望着教委宿舍对面的学校,手里是纸和笔。他眼看着那学校里的人把最后一批东西搬走,他就开始着手设计。


他把西边的草坪挖开,倒进水做了池子,池子一直通到南面的街口,那街口正对着老胡,他很满意。


他把中间两栋楼划去,顺手勾了一道「四水归堂」,五间房,三架梁,主梁上在堂中央,梁花栩栩闪金光。他不懂那些个规制,就这么提笔一画,又来回描了两道,手绘就是这么画,谁不这么画就是不客观。


他在北边起了一座花园,三条小路铺着卵石,互相交错着带着假山连廊。被山带水,前有照后有靠,他认可地点点头。


他给那墙底嵌上片石,屋跟屋之间点上青石板,作了一道好风光。


老胡抿一口茶叶沫子,盯着那学校出神。


老学校很快被夷为平地,工人们来来回回,早上抽烟,晚上谈钱,老胡看着那空地,路过的人们看着他,好奇老胡每天在想些什么。日子一天天过去,老胡每天画一叠纸,晚上就在夜色里消失,第二天又端坐着出现,手里拿着一叠新纸。


一些戴着安全帽的人来了。他们穿衬衫,戴金丝边眼镜,腋下夹公文包,拿一把硫酸纸,对着满地碎石砖瓦小声议论,紧接着就消失。


老胡画的东西越来越具体,越来越诚实,好像已经可以看见新的黑瓦白墙在老胡面前隐隐出现,烟雾蒸腾。老胡的稿纸越来越激动亢奋,老胡反而十分平静,他面不改色日复一日,望着那空地起钢筋,注水泥,白天是人来人往的尘土飞扬,晚上是猫进猫出的鬼祟模样。


这天一座铺满幕墙的广场出现在老胡面前,烈日下的地面生出一股股热气,把老胡眼前的景象虚化扭曲,老胡摇着扇子,在稿纸上注上「完工」两个大字,闭上眼去了苏州。


老胡又盯上了教委宿舍西边的一片平房,神情专注,开始在纸上来来回回。


他笔下花红柳绿,黑白分明,道道山墙似马头,层层屋檐傍天走。他点上一笔又一笔,汗珠滴在纸上,一幅「雨落江南小院图」蓦然眼前,颇有几分吴冠中的意思。


朝暾夕月,老胡消失又出现,对面的平房被一寸寸挪走,那群金丝边眼镜又来了又走了,没过多久,那里多了一片停车场。


老胡的稿纸又完工了,他每天都更加困了,但是门房的铁门老是得开了关关了开,进出的车子老过不去他这关。


路过的人又开始想,老胡每天在想些什么呢。


十年过去了,老胡还没有蒸发完,他翻个身,重新读档,面朝教委宿舍,又拿出了纸和笔,因为不知道从哪天起,教委宿舍的围墙上也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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