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三月,雨水比往年多。
广东的春雷,顺着一道道亮得发白的闪电,滑落,劈开。此时是傍晚五点半。天黑得不像样。我独自在宿舍,其余六个舍友都回家了。我在昏暗的(即使天花板的两盞灯外加书桌上的猫头鹰台灯都亮着)狭小空间里,极慢极慢地嚼发冷的硬饭。脑洞特大地思考,要是嚼太快,舌头搅动的频率过高,被突然滚来的雷吓到而咬到舌头的机率会不会很高?周末食堂的大叔大妈总是最没耐心的,烧焦的白菜,咸到要命的豆腐――可我还是得把它们消灭。倒不至于味同嚼蜡,至少就着宿舍散发的潮湿气味。咽下最后一口,余眼捕捉到无声无息亮着的手机屏幕。
“喂――香――香,”我拖长了声音,笑嘻嘻地:“吃了没?”
“刚吃完,看电视呢!大小姐,今晚我炖了木瓜汤,炒了一盘上海青――想吃吧?”
“是不是真哒?”其实我是不信的。电话那头的人还特意咂咂嘴巴。我能想到此刻的她穿着肥大的睡衣,侧躺在藤椅上,白了一半的触肩粗发压在扶手上,压着的左手捏着遥控器,漫不经心地按着频道“+”号,偶尔撇一眼发亮的四方物,右手握着电蚊拍,双目犀利地搜寻恼人的小生物。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电蚊拍的嗡嗡声,好像有命衰的小生物烤焦了。
“香香同志,我都闻到烧焦味了!奇怪,这个时候哪有蚊子啊?”
“后面那片地啊,草都比我高了,雨一浸,什么虫都扑出来啦,搞得木瓜都熟不了,”香香的高亢声喉像是被什么东西突兀堵住,声调从缝隙里费力挤出,化作无可奈何的声色,“老是青青的那么一小个――”
我的心忽然被香香的话轻而短暂的碰了一下,就那么一下,却那么疼,那么疼,我知道她也是。我试图转移这种沉重:“哼!终于被我套出来了,我就猜你没有煲木瓜汤!”该死,还是没绕开敏感词。电话那头无言。
香香喜欢喝木瓜汤,可是在2014年3月26日那天之后,香香就再没喝过。屋后有一棵木瓜树,是她和她丈夫――我爸爸,在十周年结婚纪念日那天,他送给她的,大概一米七五高――恰好是他的身高。他不会说情话,但她懂得。她喝他亲手煲的木瓜汤,眼角泛起微笑着的皱纹。他病重的时候,拖着快散架的身子,弓着脊柱高耸的腰,煲在身边扶着他的她最喜欢最熟悉的味道。她偷偷哭了,咸涩的眼泪融进甜甜的汤,她抬起头,还是笑了,像往常一样,在他面前,眼角的皱纹也都笑了。
胸腔闷了一团气,这气慢慢膨胀,一直胀到鼻腔里,弄得鼻子一阵阵发酸,连带着刺激了泪腺,我使劲眨眨眼睛,还好,矫情的晶莹物体没有坠落。“香香,惨了!你那么瘦,要是被这些讨厌的小生物给扛起来扔掉怎么办?”我用惊恐的语气说,还附带特别夸张的表情,可惜香香看不到。
香香苦笑不得:“怎么是扔掉?不是应该被吃掉吗!”
“不会被吃掉,”我像小时候那样,撒娇道:“香香那么香,怎么会被吃掉!不会哦!”
听到电话那头“扑哧”一声,沉重的心忽然一下子就轻了。香香说:“多大了,大小姐?说话还没头没尾的。”
我又说了些学校、宿舍、老师、同学的事给香香听,还不小心说了今晚一个人在宿舍里吃难吃的饭――唉,口无遮拦,又闯祸了!
意料中的,香香轻轻呵斥:“叫你不要太随便,又不听……”她叹了很长一口气:“要是别跑那么老远,在家附近读,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最近老是打雷闪电的,总感觉屋子好大好空,怪可怕的……”
我忍不住了,匆匆挂了电话。
拎着饭盒,到走廊的尽头,饮水机那里,有热水可以冲洗。一路,宿舍门都关着,没有一丝光钻出来――大体是本地学生,星期天自然回家了。墙壁上安全出口的提示牌幽幽地发着出阴冷潮湿的绿光。整个走廊,只有我、黑暗和规则分布的点点绿光。走廊很长,每走一步,记忆碎片慢慢地,慢慢地掉落。
香香?她名字带有“香”,爸爸叫她“阿香”,我说我也要这样叫她,于是,四岁的我趴她胸口上,叫她“香香”。她说我没大没小,竟然作势要打我嘴巴,我躲爸爸后面,于是避免了“皮肉之苦”。之后也是这样啊,有风浪了,总有爸爸在我前面,他回过头对着我笑,我知道,风平浪静了。于是,香香指着我,颇含醋意地嘲讽我:“大小姐。”
香香和大小姐一直“争宠”争到他查出患有食道癌的2013年11月,我们小心翼翼地陪着他,他说,别太紧张,好着呢!那年的冬天暖暖的。可惜,暖得了心,却暖不了他体内肆虐扩散的张牙舞爪的癌细胞……那天,也跟今天一样,下着不属于春天的倾盆大雨,我和香香在一片朦胧中看他被抬上殡仪车,轰隆隆的雷声盖过了引擎声,车子融进雨中,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大雨倾注,饮水机的热水也滚滚而出,我的泪也止不住了。愈发觉得自己好自私。我以为,离家远远的,离香香远点,离所有熟悉的一切都远点,我会不去想它,我会开心些……我远离了,抛弃了香香。可是,错得离谱,无论我跑到天涯海角,我还是会想起,就算天塌了也不会忘记的!当时的想法为什么会那么幼稚呢!
也许此时香香在听着雨声吧?我和她隔了一片九个小时车程的雨海。我迫不及待地要穿过它,拥抱躺在藤椅上的她,像小时候哪样,蹭她的胸口,用没有任何东西阻挡着的声音,真真切切地在她耳边唤:“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