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听空悟禅师问道:“莫少城主,你复仇为的是什么?是求心安还是泄愤?之后又该何去何从?”
莫少言被他这一问,一脸茫然,三姑忽而厉声接道:“复仇便是复仇,天经地义。之后我还要杀尽魔教妖孽,继续复仇。”
空悟禅师点了点头:“嗯,然后呢?”
三姑一愣,怅然若失,顿觉大仇得报后短暂的快感又归于一种无尽落寞和虚无。
仿佛人没了目标便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多是被某种情绪所支配的傀儡,全然没有真正的自己。
空悟禅师续道:“你们活着便是为了仇恨而生么?人之生死皆是业缘所定,许多事既成事实,我们无法改变,那接受便是最好的选择。
用心若镜,物来顺应,物去不留,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云游登时想到: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
云游听空悟禅师大诵佛经,有所感悟,自言自语道:“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妙,妙啊……”
他思念电转,又即想到: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长,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
《齐物论》有言: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意思是说一个人的生死无常,勉强不来,我哪里知道贪生并不是一种迷误呢?
我哪里知道,人之怕死,并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而不知回归故乡呢?
我哪里知道,死去的人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不会懊悔他从前所贪生呢?
是啊,生者又怎知死者意?倘若死不过是回归故乡,生者又何须悲伤?
生者畏惧死亡,才会因自己的感受而加于死者身上,但谁又真正死过?
云游于生死之道早就看得坦然,好像已经可以接受生命中的一切无常,可一想到小仙女和霜儿妹妹也要死去时,便立觉无法接受。
有若锥心刺骨,无法呼吸一般的难受,但他只有痛苦,却全无仇恨与怨念。
空悟禅师一番教人看穿生死的禅机妙理,直把在场诸人听得目瞪口呆。
均想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倒把死看成了最为可乐之事,可谁人能这么看得开,连死也无所畏惧呢?
便在此时,云游大吃一惊,只见门后的花如影忽地挥剑便要自刎。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想也不想,立时气运双足,箭也似的朝她奔去。
其时在场诸人都在静听着空悟禅师和莫少言三姑等人的对话,谁也没加留意躲在门后的花如影。
而她却听得清清楚楚,这等骇人之言,如何让她接受得了?
想大师所言不错,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心中无有挂碍,只求解脱。
花如影当下但觉脖子一疼,手腕一震,长剑倏地脱手,飞插在板门上,已被云游凌空抱起,飘飘然,如入云端。
清羽灵见得云游抱了花如影飘身而去,只急得在后大叫道:“小猴子,等等我……”
群豪立时回头相望,云游哪还顾得上许多,当此情势,绝不能多所逗留,心一狠,任由小仙女在身后边跑边哭喊。
云游几个起落,便带着花如影风驰电掣的远离了人群。
在奔到一处溪谷旁时,见花如影颈间一条剑印深入雪肌,鲜血泊泊流出,兀自昏迷不醒。
赶紧停了脚步,将她平放在溪边,环指点了伤口穴位,扯下自身衣襟在溪水中清洗干净。
云游与溪辞相处时长,对于施治皮肉之伤也颇有心得,在溪水旁采了些野花野草捏碎了敷好。
花如影被他一触,闷哼一声,微微张眼。
云游望着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喜道:“如影姑娘,你总算没事,谢天谢地。”
不料花如影一惊,瞧见一位面容污秽邋遢肮脏的小乞丐趴在自己面前盯着自己傻笑,想适才也定是他抱着自己一路飞奔,心下厌恶,反手便抽了他一巴掌,怒骂道:“臭……臭叫化,连你也来欺负我。”
云游也不生气,只摸着被打的脸颊低声说:“对……对不起,事出紧急,只好无礼了。”
花如影这一巴掌牵动了伤口,又继躺下,但余怒未消,依然破口骂道:“臭乞丐,你滚,离我远些,谁教……教你来救我的……”
说罢奋力一个翻身,便欲要向溪谷的侧坡滚去。
云游忙跳了过去,将她接住,急道:“如影姑娘,大错已成,寻死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花如影被他抱住,听得声音甚是熟悉,一把将他推开,恼怒道:“放开我,原来是你这无耻小人。”
云游一怔,奇道:“如影姑娘,你这话是何意?我……我救你怎还成了小人?”
花如影横了云游一眼,冷冷道:“卖主求荣,投敌叛国,用小人来形容你却是不该,应该说你是狗贼,是畜牲。”
云游恍然,苦笑了笑说:“原来你也是这么看我的。”
“知道就好,别在这碍手碍脚的。”
花如影生无可恋,一心寻死,勉力站起,将云游一推便纵身向谷底跳去。
这溪谷的侧坡虽不算如何陡峭,然山石嶙峋,一滚落下去,磕磕碰碰也是非死即伤不可。
云游见花如影一跳,哪能不救,也跟着跳下,再次将她护住。
二人身子缠抱在一起,在斜坡上如是一团雪球,急滚而下。
只听得“咚咚砰砰”的碰撞声响,花如影天旋地转一般,过了良久这才停了下来。
周身似乎被一层气流包裹的严严实实,落到谷底竟也毫发无伤。
然见云游躺在一边,浑身都是被尖石所戳穿出来的口子,鲜血不住外流,这才明白,适才正是他将真气传到自己身上才得免此难。
本想说谁要你来我面前惺惺作态假装好人的,可见他躺着一动不动,想起这人曾舍生忘死的替自己挡了一掌。
当下又不顾自己性命的相救,登时心中过意不去,想他纵使百般不是,可对自己的这份情义却是千真万确的。
倘若少爷也能像他待我这样好,便是死也知足了,转念又想,少爷已经成了自己亲哥哥,我怎么还能有此念想,况且……况且……
想到此处,悲从中来,万念俱灰,竟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哭得一阵,陡然见云游猛地坐起身,全身是血,如是死尸,直把她吓得哭声立止,向后挪了挪,惊骇道:“你……你……”
云游端坐盘膝,提了一口气,眼见她哭得伤心的神色,微微笑道:“如影姑娘,不必难过,这点小伤,我是死不了的。”
花如影一怔,随即冷道:“谁又来为你哭了?”
转而又颇为惊奇的问道:“你……你真没事么?”
云游微笑说:“只要如影姑娘不再寻死,我这身体也就没事了。”
“我寻不寻死与你何干?你这人怎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天下事天下人管,焉有见死不救之理,况且还是一尸两命。”
岂料刚一说完,花如影“啪”的一声,又是一耳光呼来,气道:“休要再提此事。”
云游嘴欠,唯一的优点可能也只剩下逆来顺受了,被打也丝毫不在意,笑问道:“那如影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只想死,死了一了百了,便什么都放下了。”
云游一惊,忙叫道:“使不得,我这身子可受不住再从顶坡滚一遍。”
“可除了死,我还能去哪?还有何面目活着?”
花如影望着云游这副落魄的样子,好奇道:“你不是在北夷封王拜相么?怎地又卖主改投丐帮门下了?”
云游苦笑了笑,当下便将自己如何进入鹿城又为朝廷立功,而后遭了小人陷害,有心维和无力回天等事一一说了。
花如影听后,大为惊讶,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来,你小张仪非但不是国贼,反而是个顶天立地一心为民的大英雄了?”
云游苦道:“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国贼也好,英雄也罢,人们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吧。”
见花如影情绪渐缓,已无先前迫切求死之意,便将心中疑窦问出:“为何溪辞妹妹会和莫子枫成婚?而你们又是怎么……”
花如影听了云游的遭遇,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情,也自徐徐道来。
原来她和风水爻二人自出了密室后便一直追寻着莫子枫而去。
可莫子枫那时神志已失,全然不识得她们,是以三人你追我赶,竟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
她们二人商定,分头堵截,可哪及得上莫子枫的轻身功夫,终是一无所获。
而后溪辞自鹿城离开,也在找寻莫子枫的下落。
那莫疯子掌毙了于长老,击退了平原神教众弟子后却一直在此苦等。
溪辞与他心意相通,一见面,发现都还活着,如是故人重逢般亲近。
本想就此和莫疯子在这山林间长相厮守,日夜为伴,远离争斗是非,亦是人生快事。
不意造化弄人,终究给花如影寻到了。
她之所以这样着急的要将莫子枫寻回金兰城,自然是因为莫子枫曾许诺过自己和少爷的婚事。
而她怀了孩子,拖不了多长时日,未婚而孕,不论孩子是不是莫少言的,谁的脸面上也不好过。
溪辞意愿与花如影相背,可如若不从,花如影便会将风小白还在世的全部往事说与疯子知,到时美梦成空,一拍两散,谁也别想如意。
故而她们二人互帮互助,既让莫疯子逼迫莫少言娶了花如影为妻,花如影亦替溪辞保守秘密,彼此成全。
可到头来还是人算不如天算,溪辞本拟让野鬼阻拦下普陀山弟子,却怎也没想到南山的功夫大进,落得身死下场。
而花如影亦万万想不到这莫疯子竟是自己生父,自己痴念一生的少城主竟成了自己亲哥哥,有此孽缘,实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当然花如影并不会如是说,只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已死去的溪辞身上,说都是她的主意,虽是死无对证,但所受恶果却是赖不掉的。
云游望着花如影一袭火红的霞帔,容颜俏丽如昔,只体态略显臃肿,心想莫少言当众将此事算在自己头上,言之凿凿并不像是在说谎。
且他不近女色,即是面对花如影这样的美人都能心如止水,对于男女之事极其忌讳,又怎会未婚先孕,全然不是他的风格,难道真会是自己?
想了一会,低声问道:“我看其中大有蹊跷,你们之间多半有误会,莫少城主不是那种乱来之人,如影姑娘,你确定是……”
一言未甫,花如影又是一耳光呼来,打完云游自己却埋头哭道:“你还提?这种难以启齿之事,谁又会承认?少爷是堂堂少城主,而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名侍女,如何会将我放在心上?可……可也不能教他放心上。”
云游点了点头,叹声道:“如此说来,你们当真是一场孽缘了?”
花如影哭了片刻,小声说:“其实……其实我也并不十分确定是他……”
云游一愣,忙接口问道:“什么意思?你自己都不确定?”
花如影面色晕红,轻声道:“那日我们在去往快活城堡参加屠魔英雄会的前一天,饮了不少酒。
次日醒时,头依然昏沉沉的,什么也记不得了。”
云游愈发觉得不对劲,奇道:“你也饮酒?那又如何知道是……是莫少城主?”
花如影忸怩道:“我……我迷迷糊糊中只觉得被人抱回了房间,我想是自己不胜酒力的缘故,可除了少城主又有谁敢如此大胆抱我回房?
而且……而且他还……他还亲我,我那时……那时……”
云游见她羞得面若桃红,心中了然,点头道:“所以你便将那人当成了莫少城主?”
“除了他还能真是你么?”
花如影这一说,云游呆了呆,只听她又道:“况且少爷的腰带还忘在了我的房里,我还给他时,他露出异样的眼神,像是喝醉了,什么也记不起来的样子。
想这种事如何开口?他不说,此后谁也不提,只要我们心中知道就好。”
云游极力开脱道:“这中间可有太多不定性,那日只有你们二人么?”
花如影似是想起了什么,脸现骇色,惊怒交加道:“不……不……他敢如此色胆包天,我杀了他,不会……不会是他。”
云游登时想到最为合适的一人,脱口道:“你是说黑煞星,野鬼?”
花如影一听他的名字,脑海里便浮现出一张猥琐的大黑脸色眯眯的盯着自己,不由得心下烦恶,忿忿骂道:“果真是那淫贼,那日便是他一直劝我们饮酒,谁曾想他竟在那酒水里动了手脚。
怪不得他总是看我神色古怪,不怀好意,这淫贼害我好苦,我非杀他报仇不可。”
说罢一咬牙,举掌便朝自己腹下拍去。
云游大吃一惊,忙出掌一格,急道:“如影姑娘,你这是为何?”
花如影被云游内力一震,手掌酥麻,横了他一眼,怒道:“你要干嘛?这孽种还留着他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