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俩
文/贾平凹
春天里,出差在渭北,正是我一位同学的家乡;办完了正事,得空到他家去了一趟。
去时正是黄昏,孤孤地在一条塬梁上走。渭北高塬原本是褐黄色的,此时黄里有了一种粉红,淡淡地,使人倒添了几分荒寞、几分伤愁呢。西阳渐渐坠去半边,倏忽就猛地一沉,全然消失了,月亮却从此浮了上来,似乎使人感到了天地的那边是相通的水,太阳和月亮是水里的两个葫芦;按下一个去了,一个就浮了上来。路上是没有一个行人的,一直走到一条大沟的沿上,落脚儿一下,窑洞就全出现了。打问了好几家,才知道他家在东头。这是一块偌大的场院,看得出是在斜坡上凿出来的,院墙挺厚,门却是木条钉的。推开去,“咿呀”声,没人反应;窑洞里有人在嚷着:
“你说,我得是你路上捡的?得是家里养的一头毛驴?”
“你不要说那亏心话,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个我不在心上放着?”
“那我问你:小麦先熟,还是大麦先熟?”
“唉,我有什么办法?我不是没给人托付么!如果你找下了,我不同意,我舍不得花钱,才算我做娘的长了偏心!”
“外人看不起我,家里也不把我当人,他三蛮这不是成心显亮我吗?”
“你别乌鸡儿似地窝里鸽!你总不能把人家路挡了?!”
“我就要叫他弄不成!”
“你敢?”
“我试哩!”
吵闹声激烈起来,有了什么在很响地榼打着。我忙跺着脚步,装出才赶来的样子,大声地说:“大蛮家在这儿吗?
窑里一时静了声。一个青光脑袋从门帘里探出来,黑暗中瞅着我,问:“你是那儿的?”
我说是从城里来的,和大蛮在大学是同学,现又在一个报社当记者,出差在公社,顺便来看看。光脑袋就揭了门帘,给我憨声一笑,让我进去。迎着窑门口的一盘大炕上,一个老太婆丢了手里的一个扫炕条帚,已经溜下来了,慌手慌口地,问我啥时来的,怎么寻得到家的,再叫苦家里这么乱,怎么个坐呀?便忙活地让儿子取凳子,沏茶水。儿子是十分地温顺,说一样,干一样,干完了,就蹲在炕洞口下不动了。我真疑心刚才吵闹的该不是这小伙吧?便看了他一眼,他赶忙就朝我笑笑的了。
老太婆一直安静不下来,在柜子找着香烟,却找不着。
“一条烟怎么又完了?这三蛮还不回来!”她说着,又过来劝我多喝茶,就去抱了柴禾,说要给我起火做饭。我阻拦,全然无效,她取盆揭瓮,瓮里却没了水,就又摸扁担找桶,说要去队里水窖挑水去。儿子站起来了,夺了扁担:“你去干啥,我不能去吗?”
老太婆瞪了他一眼,却皱起了一脸的微笑;动手拉平了他的后襟,说:“少担一点,路上留神着。”
老太婆就陪我坐下来。这是一位极富态、极慈祥的老人,和我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笑眯眯的。她说:大蛮的父亲下大队的小煤窑去了,小煤窑是四班倒,一班一天两夜,下午才起身去的。刚才那个是她的二儿子,叫二蛮,老实疙瘩的孩子,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有娶下媳妇,订过几家姑娘,都嫌是没前途,见过面就吹灰了。家里还有一个小儿,叫三蛮的,高中毕业后,在大队代销店干了一年,人鬼精灵,去年冬天就当了大队会计。今日三蛮去相亲去了,还没回来;二蛮心里不痛快,又在外听了旁人的奚落,刚才回来就跟她怄气哩。
“唉,做父母的真难哟!一尺五寸生养下来,盼不得长大,长大了,找不下媳妇,手续又交待不了;农民生的儿多了,活该是罪过呢。”
农村的这种状况,我见到的已经是很多的了,可怜天下做老人的,至死一颗心不能安妥下来。我陪着她叹了一口气,就说二蛮看样子怪实诚的,还是听她的话哩,她说“他原先才憨哩,这两年有了脾气,回家来常常和我怄气。娃心里是苦,我就忍着,让他就在父母身上出出气,总是比憋在他肚里好呢。”
这当儿,窑顶上有了脚步声,就听见有人在说话了:“哎呀,你才回来吗?”
“才回来。”
“天这么黑的,怎么不带个手电吗?”
“没有带。”
“你真是!路不好走,你慢着点啊!”
老太婆就说三蛮回来了。果然院门一响,就起了喊声:“娘,娘!”
“喊魂哩?你看谁来了!”老太婆说。
“是公社王书记吗?”
他挑帘进来,看见是我,先是迟疑了一下,立即就笑嘻嘻的。老太婆说了我的情况,他显得更是热情,忙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给我,又近来用打火机点了。问这问那,末了就打水洗起了手脸。这是很精干的人物,看样子,年纪并不大,却十分地见过世面。老太婆间相亲怎么样:姑娘可有文化,模样可是俊俏,家境可是富裕?他洗了脸,掏出一张照片给娘,大声地说:“还可以。她家客很多,姨,舅,姑,全都乐意,做了那么十几个菜……”
“你吃了?第一次去怎么就吃人家饭呢?”
“吃一顿饭有啥哩!我和那女的谈了,对咱没说的,只是对家里有些为难。”
“家里咋啦?人又不多,尽是好劳力的。”
“就是么。可人家说我的二哥窝囊,将来八成成不了家,会拖累一辈子哩。”
老太婆当下动了气了:“去她娘的,还没过门,话就那么难听!二蛮就是打一辈子光棍,我养活他,也不去沾她的光!”
“我当时可不就训了她!”三蛮说,“可我二哥也真没出息,心眼太死,没个好人缘,连人家那儿都知道了。二哥呢?”
“挑水去了。”老太婆说,突然嘘了一声,“不要说了,他回来了。”
果然有了脚步声,二蛮挑了水进来,水很满,扑溢着洒了一地。三蛮叫了一声哥,把照片让他看,说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二蛮脸色不好看了,拿着照片,腮帮子有些鼓鼓的了。我估计一场吵闹就要发生了,那憨人的粗壮的手,立即要撕了照片,吼一声:“小麦先熟,还是大麦先熟?”但是,他却放下了照片,说了一声:“就好,就好。”
老太婆似乎放下了心,忙将照片让三蛮装了,就嚷道去做饭。三蛮便取了几盘凉菜,白酒,说要陪我喝几盅。他站起来敬了我之后,自个也喝了一下,再要给我倒时,我让二蛮喝,他坐在那里,直看着我们,嘴微微张着,一双手提在胸前,胸前的扣子没有扣,手指上裹着白胶布儿,赶忙给我笑笑,说他不会喝,就又蹲在炕洞口下的地方了。
三蛮说:“二哥,你不喝,来坐到桌子跟前吧,咱们说说话嘛。”
二蛮就又坐过来,似乎很不自在,一会儿抠抠耳朵,一会儿挪挪身子,要不就站起来去给我们倒茶,动作慢腾腾的,说出来的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气儿不足。喝过四五盅,我脸就有些烧了,不敢再喝,三蛮还是不行,说我当记者,走南闯北的,还能没个海量:“我白日才喝了一场,还不醉呢,你还喝不过我吗?”
二蛮就插了一句:“不能喝,也不要硬让。你差不多天天喝酒,练下量了,他怕真喝不过你呢!”
三蛮就给我笑了一下,说:“咱这儿风俗,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得拉干部去喝,不去又不行,去了上了场就不得下来,没几两酒量,干部就不好当哩!”
他说的倒也是真情,这些年的记者生活,我跑了好多地方,见过的农村基层干部,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我看着一盅连一盅喝酒的三蛮,却替他担心了:他这么轻轻的年纪,受得了那酒的刺激吗?这黄水儿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会伤害他的脾胃呢!
三蛮还在喝着,脸上没有一丝红色,问起二蛮了:“二哥,我已经给生产队长谈过了,他同意不让你再下窑了,就在井口装煤车。装一车,除了固定工分外,还补贴三角钱,这差事抓破手背哩。你下午没去再给队长说说吗?”
二蛮说:“我没去。你去说了,我还去干啥?那人不是个东西,平日见了我,带理不理的,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
三蛮有些不爱听了:“你不要说了!你硬什么脖子吗?你越是这样,越要吃亏,亏还吃得不够吗?”
二蛮没有言语。三蛮却更气呼呼的了,又喝起酒来。二蛮便呐呐起来,骂着那队长,突然给我说:“你和我哥好,你也不会笑话我吧,你是走过大地面的人,你说说人是个什么呢?都一样长着鼻子眼睛嘴,可有的就活得气派,有的活得可怜。我兄弟三个,一个娘的奶头上掉下来的,我哥人家只上了初中,后来当了工人,偏又考上大学,现在是记者了,我和老三呢,还都是高中毕业,却都窝在农村了。我从学里一回来,犁地呀,拉粪呀,下窑呀,什么苦都受过了。可老三,偏在代销店卖了几天货,现在当大队会计了,人家长年不劳动,年终的工分倒比我多。小小一个娃么,一在位位上,人就看得起了,一进村,你问候哩,他招呼哩。我呢,在路上和人家头碰头了,人家高兴了,哼一声,不高兴了,装着认不得扭头就走了,好象咱就不是个人嘛!”
他说得很缓,是油锅溢了也不急的脾性,说出话一句却是一句。老太婆在厨房里做饭,上来取调料的时候,笑着对我说:“二蛮今日话这么多的!都说我二蛮人瞎,心里不瞎吧?”
三蛮在一边,对二蛮的话,表示着似乎是可笑的一种神气,给我嘻皮着。末了说:“你人活的活泛嘛?!”
二蛮说:“我就是不会拍马溜勾子!”
三蛮说:“那你活得不景气,怪谁呢?”
“我谁都不怪,我怪我的命哩。”
二蛮说过一句,又不言语了,恢复了委委琐琐的样子,手又提在胸口上,抠着那上边的胶布了。屋子里,一时寂静下来,三蛮就又热情开了,劝着我再喝,我端起了酒盅,不知怎么,却一定让二蛮喝一盅。他先是推辞,让得紧了,终站起来,显得很感动的样子,说:“我实在没有喝过,你硬让我,我就喝了吧。我不会说话,见了你高兴,刚才的话,你别笑话就是了。”
他嗤啦着脸,艰难地喝了一盅儿,脸立即就臊红起来,又说酒上头了,怕要醉了呢。
我们就这么坐着喝着,后来老太婆就端上饭来,是白细细的面条子。二蛮便离开了桌子,说他才吃了饭,让三蛮陪着我吃,自个又去那炕洞口下的地方蹲了。
老太婆忙毕了,也坐在了炕上,不停地让我好好吃:“乡下里没什么好东西,将就一顿淡饭了。”
二蛮就说一句:“你吃,你吃!”
过一会儿老太婆再说:“出门了,瞎好你往饱的吃啊!”
二蛮也就再是一句:“你吃,你吃!”
老太婆就对二蛮说:二蛮,你装车的事,三蛮给队长说过了,明日一早,你一定要去给人家再说说,人面前的事,你也得学着顾住。”
“好吧,”二蛮说,“去了咋说呢?”
“问候一下人家么,你去了,他也觉得你把他敬得起,谢呈话说几句,也显得咱理性嘛!”
三蛮就从怀里掏出半包香烟,扔给他,说:“去了,给人家散散。”
我们又继续吃饭,我看见二蛮在那里一根一根数烟,说这是“大前门”的,太好了,有一角九分的“宝成”烟也就是了。三蛮就训他小气,不是干大事的手脚。二蛮不言语了。
“我头真昏了呢!”二蛮闷了一会儿,站起来给我说,“你那一盅酒,真把我喝出毛病了。你吃吧,我去睡一会儿,我怕是醉了呢。”
二蛮出了门,进隔壁窑洞里睡去了。老太婆就低声数说起三蛮来:“你对你哥,口气也那么凶,我都受不了了。”
三蛮便给我难堪地闪了一下笑,说:“我知道这不应该,可养成这习惯了,唉!”
老太婆说:“你在外边训人,可回到家里,他再不对,却是你哥呢,不怕外人耻笑?他近来心里不受话,你言语上要检点些。”
三蛮应允着,就又大声地让我多吃,问起他大哥的情况了:“你们出门,常坐小车吗:”
“哪里!”
“你们有记者证啊?!嗨,我大哥也真活成人了,咱啥时才能离开这农村,去吃国家饭呢?”
老太婆就发了感慨,说如今这世道,小伙子一作了国家的事,媳妇就好找了,而且从不花钱。在农业社的,娶个媳妇就艰难,越没钱越要钱。三蛮就说:“娘,下午我见了那女的,心里总忐忑,我总还想出去工作呢;象我大哥一样,如今是双职工,从此往后就永远剥了这老农甲了。”
老太婆似乎吓了一跳,骂道:“你别这山看着那山高!”
三蛮对我一乜视,就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似乎有人在门外喊着什么,我们都禁了声,细听时,果然有人在叫三蛮。三蛮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娘,西头大亮叫我去家喝酒哩!”
“平白无故的喝什么酒?”老太婆皱着眉说。
“他娘明日生日哩。”三蛮说。
“真是!”老太婆为难起来,要溜下炕。“不去不行吗?”
门外来人就说:“咋能不去吗?我特意来叫的,大家都等着哩。”
“三蛮,那你拿上一斤挂面,空手咋去呀?”
来人就叫开了:“这是要难看我们吗?拿什么呀,去热闹热闹嘛!”
老太婆再没说话,三蛮就向我告辞,出门去了。老太婆依在门口,说:“三蛮,少喝些,不要又醉了!”
“不咋的。”
“醉了,我送回来。”来人回答着,“你不要熬煎。”
脚步声远去了。老太婆过来对我摊摊手,说:不熬煎,不熬煎!这些人不心疼他的酒,我还心疼我的儿哩,小小年纪,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啊!”
我没有说什么,觉得也没有什么好说。老太婆就唠唠叨叨说这乡下的坏风气越来越严重了,当个大小干部,整天这么着去吃去喝!末了,又叹了一口气,说,罢罢罢了,都是这样,谁也没有办法,亏得三蛮为人灵活,好歹让他奔自己的前程去吧。她只是愁着老二,夜里睡不稳:“他那瞎脾气来了,只会和我吵闹,可人面前却没了他。家里闹得不和气,有心真想把他另家出去,但只他一个人过活了,我又担心他会更可怜哩。”
我瞧着这位大慈大悲的母亲,深深地感动了我说:“你这想法是对的,你要多照顾二蛮才是呢。”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角里似乎有些发湿。但拾起头来,却苦涩涩地给我笑了。
夜里,老太婆要给我重新支床,我却坚持去和二蛮睡。到了隔壁的窑里,灯还亮着,进去一看,二蛮并没有醉睡,倒一个人坐在炕上,瓷着眼儿想心事哩。
“你怎么没睡?”
“我爱这么坐着。”
“我跟你睡,悦意吗?”
他立即紧张起来,赶忙下了炕,要去抱新被褥,并且一人一个被筒。我说合伙打铺,他先不信,我又强调了一遍,他啊啊地叫着,就又瓷眼儿看着我,说:“你真看得上跟我睡吗?”
我说我老家也是在乡下,我自己也是种过几年庄稼哩。
“噢,”他说,“你现在竟能干这么大的事!瞧我,活得走不到人前去呢。”
我说:“你不要这么说,,心要放开才好。”
“是的,我心放开。”
他高兴起来,穿了鞋,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端进一大盘软柿来。他说他们这儿缺水,没别的什么水果,就是这秋天里挂下的柿子。
“家里也没几个了,原准备给我哥留的,你吃了,权当是他吃了。”
那柿子真好,黑红黑红的,皱着皮肉,用嘴吹了上边蒙着的一层灰尘,掐个口儿,只一吸,胶汁似地液水就吸进肚去,十分地香甜醇美呢。
“你是记者,知识多,你说人讲命吗?”他突然这么问我。
“命是天定的吗?”
“你怎么信起这个了?”
“我知道这是唯心的,可人就是不同,是为什呢?”
“为什么呢?”
我实在回答不上来了。我盯着他一双忧郁的眼晴,我能说:你是太老实了,你不应该这么老实?!
我说不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这一颗可怜的心。我不敢看他了,赶忙低下了头,说:“你心要放开,真的,心要放开。”
我说得毫无力气,他却似乎就得到了答案似的,眼里慢慢没了忧郁,闪着感激的光,说:“我听你的,我要放开心哩。来,吃吧,不吃着咋哩,吃!再吃一个!”
他吃得很快,柿子汁水流了一手,就伸出舌头,将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舔了。
第二天早晨,我一觉醒来,一蹬那头,却是空的。忙爬起身来,发现二蛮早起床去了,已将被子的那头捂得严严的,上边还压了一个枕头。我穿好衣服走到院里,看见太阳已照在半窑壁上。老太婆从厨房出来,问我睡得可好,说早饭已做好,洗脸了就吃吧。说罢,便去那边窑窗前,使劲拍打着:你“三蛮,还不起来?!晚上只是个喝,一早不起来,看你活啥人呀!”
我洗了脸,就在院子里逗那几只小羊玩。小东一西实在可爱,拍它一下,就咩咩咩地叫。我听人说杀羊的时候,羊会叫得更惨,而且还流着眼泪,大凡心软的人就拿不起刀了。然而,它活在世上,总不免要做了碗里的肉呢:这可爱可怜的生灵啊!
突然,羊从我身边跑走了,拾头看去,二蛮满脸堆笑地走进院来,胳膊下夹了一捆禾草,给羊丢下,就对我说:“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才起来的。你去那儿了?”
“队长家去了。”
老太婆忙问:“咋样呀?”
“一切都妥了。”二蛮说,“中午我就去装车了。娘,以后不要理那三毛媳妇,那不是个好货!”
老太婆立时变了脸:“你又在外惹事了?”
二蛮说:“那村口来了个卖菜的,我看那韭菜鲜活,想给我哥的同学买些回来包饺子吃,没有钱,问她借,明明看见她才把一卷钱装在口袋,她却说没有。她是怕我借了她的还不起她哩!三蛮呢,偏叫三蛮再去借她的,看她借不借?”
我忙说我什么饭菜都可以,何必去买那韭菜呢?老太婆也说:“不借给就算了,计较那干啥?总算可以去装车了,挣下补贴钱,家里也不要你的,你就装在身上,有个零花钱吧。”
他再没了话,早饭中,胡乱吃了几碗,扛了大铲锨去窑场了。
吃罢饭,我要告别回公社去,老太婆死活不依,硬要再住一天,实在是盛情难却,我只好又呆下来。中午,三蛮也去了大队,我就陪老太婆去沟洼里放了半天羊。晚上回来,三蛮早早就在家了。我们又拉呱开来,我问了这个大队的人口、生产、口粮情况,又问了大队领导班子状况,他果真精灵,情况熟悉,口齿流利,但我毕竟从他的聪明里,看出了几分狡猾,他的过早的成熟和世故,也竟使我暗暗惊奇不已了。正谈得热烈,二蛮回来了,一头身的煤屑,一进门,就咧着白牙憨笑,而且直接就坐在我们跟前,开始在上衣口袋里掏,掏出一根香烟来,又掏出一根香烟。老太婆先惊叫了:“你才有了零花钱。就买烟抽了?!”
二蛮很得意地憨笑着,说:“别人送的。”
“送的?”
他将香烟全放在我和三蛮的面前。三蛮在里边挑着,拣好牌子的燃了,问:“送给你的?谁送给你这么多的?”
“拉煤的人么!”二蛮说,还在憨笑着。“那些人和气的很,给我们装车的一人一根。你想想,“你不抽烟,你接人家烟干啥呀?”三蛮说。
“我怎么不接呢?人家看得起咱嘛!我能不接?!他把咱看成人了,咱也不亏他,装够了,装够了,我还要再多铲几锨给他哩!”
老太婆也是一脸高兴,就笑起来了,说:“人家给你烟,就是要你多铲这几锨哩!累不?”
“累是个啥?只要人活得有人看得起,多出些力算啥吗?”
三蛮也就笑了,说:“那你天天给我把烟拿回来吧。”
他大口大口地抽着,喷着烟圈。我只是默默地抽我的,看见烟头上亮起一个红的圈儿,一个红的圈儿,想:二蛮是活成人了,盼他能活得是个人呢!虽然那拉车的人是为了利用他,骗哄他,但愿更多的人能象拉车的人一样来看得上他,给他那么一点点人的安慰吧!
二蛮的高兴并没有减退,站起来,给我添茶,说希望我多住几天,夜夜和他睡,他还要问我好多事哩。说话的时候,还在一直憨憨的笑。我却低下了头去。不敢多看他一眼,心里想:我是该走了,今天夜里,无论如何是该走了呢。
1981年3月9日午草于静虚村
来源:《文汇》月刊 1981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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