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山,看海,和你。
二零二一年春分。
山城海屿街尽头开了间书店,名为香樟,门口栽了棵很高的香樟树。
透着落地窗,能看见柜台前倚靠着的女人,她有很长很长的黑发,一身白色碎花裙,正垂着头翻看一本书。
四下安静无人,有风经过停留,而她清淡干净,连发丝都混着夕阳的温柔。
有人一身黑衣,压着很低的鸭舌帽,在门外驻足良久,直到夜幕降临。
他灭了烟,再次看了她一眼,像是要刻进心底,永生难忘。而后转身,身影消失在街口,融进深浓的夜色。
她第一次见到林樟,是在二零一一年的秋。
那时候这条街还不叫海屿街,叫几夏街,而她正值十六岁,跑起来步子都生风。
她做着所有青春期少女都会做的梦。
没有人知道,四校联考三次第一的女生,会在放学后一个人爬上街里最高的房顶,对着夜和星星写灰姑娘与白马王子式的爱情故事。
这个童话故事很长,她整整写了半年,只是没来得及结尾,就被一位不速之客打断。
那一夜天很黑,山城难得没有星星。
她盘着腿坐在房顶,正纠结男主角的长相设定,一阵乒里乓啷的声响从巷口传来,夹着杂乱的脚步声,和不堪入耳的咒骂。
一个个头很高很瘦的少年,穿着简单的黑T恤,正暴戾地拖着另一个少年,揪着他的领口狠狠甩到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的背后还站着几个人,接着又跑来几个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起了争执。
她从房顶扒着向下看,心道,这是聚众斗殴。
他们都穿着职高的校服,为首的黑T少年没穿外套,但隔
着很远的距离都感觉得到他气压很低,每一步都走得又沉
又重。
被摔在墙上的少年趔趄着站了起来,被另一个人扶着站稳。
一触即发。
她丢了笔和本,专心致志向下看,却没再等到想看的场面,因为那名被摔惨的少年仅仅只是指着黑T少年的鼻子咒骂了一句,就悻悻地,一步一拐地走出了巷子。重归宁静。
其他跟随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也散了个干净,只余那名黑T少年靠在墙根处,略微嫌弃地拍了拍自己的手和衣服。他好像点了支烟,她隔着夜色看见了他嘴边一点星星的火。
她安静地撑着下巴朝下看,他安静地靠着墙根抽烟。
直到她挪动手臂时,不小心碰掉了房顶边缘处摇摇欲坠的半片瓦。
瓦片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而随之四分五裂的,是她的心。因为那位正抽烟且看起来极为不好惹的暴戾少年,在那一刻,慢慢抬了眼,正对她的方向。
/
她慢慢挪下了房顶,背着包,攥着纸笔,畏畏缩缩在他面前站定。
想来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却是以这样一个可笑的方式和姿势。
她满心恐惧,而他毫无波澜。
那时候站在她的面前的少年,有尚未完全长开的凌厉眉眼,有属于十六岁少年的意气风发,有眼底淡淡一抹睥睨众生的不屑。
那是她后来很多年来,最怀念的他。
他就站在墙根处那棵参天古树下,看着面前头埋得很低的少女。
她穿着市重点高中的校服,马尾绑得很低,留了很短的一个小辫,一副弱不禁风乖乖女的模样。
可偏偏那双骨碌碌转的大眼睛里,有和这副模样极为违和的狡黠。
那夜后来到底说了什么,她是记不清了,唯一深刻的就是少年低沉的声线,和他的眼。
那眼睛真好看,她后来辗转各地见过无数人,但那双眼是最漂亮的。
像沉浮了一潭很深很静的水,让人只瞧一眼,就不自禁想在其中,搅出些波澜。
分别时,她笑眼弯弯问他的名字。他说,林樟,香樟的樟。
她有时候回想起这初见,会觉得奇怪。大概是他对她就有些特别的引力在,总而言之,她需得承认,他是与众不同的。
他在离她的世界很远的职高,做着她从来没做过也不敢做的事,抽烟喝酒,逃课打架,一身戾气,绝非善类。
但她揣着太阳的光,一心想靠近他,想把光热分哪怕一些给他。
/
一年叶落,又一年深秋。他们常见。
她仍然常在几夏街的屋顶写故事,有时候林樟也来,来陪她。
在她面前,他抽烟的次数越来越少,她也会抽空给他补习些功课。
她总是半开玩笑说,以后长大了,就为他栽一棵香樟树。因为香樟树象征了正直和平,而他丝毫没沾上他名字的光。
他也不恼,只曲起手指,轻弹她的脑门。
那个夏天的凌晨,他带她去临市看了海。
她赤着脚踩在沙滩上,感受扑面而来的新鲜气息,最后奔跑到海与天的尽头,回头朝他笑。
那是他记忆里很多年来最生动鲜活的画面。
少女穿着很白的白裙,黑发略长了些,被海风吹得凌乱。而她在奔跑,好像能追上日出。
那天回程时,他将她被吹乱的发丝理顺,说你留长发吧,很漂亮。
她脸红着说好。
临近高考的那年冬,他问她大学要去哪里。她说还没想好,想好了再告诉你。
入了夏。
他学籍在临市,要回临市高考。临行时在车站被她塞进兜里一张纸条,她红着脸一再叮嘱,高考完再打开。
她发挥很稳定,留在了山城的重点大学。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也过去。
一年又一年,她在等他,可他却再也没回来。
那张纸条她酝酿了整整两月,花费了比爱情童话故事更多的心血,一笔一画工工整整。摘录如下。
提前祝你毕业快乐,林樟。......
这世上,吹向你的每一缕风,都替我临摹过你的眉眼。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一起在山城过一个夏天。如果你也喜欢我的话,就回山城见我吧。二零一四年五月留
后来很多年,她失眠时时常想,他就厌恶自己到这个程度,竟然连带着厌恶了一座市,连再回来看一眼都懒得。
可她想啊想,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
那个可以替她解答的人,在不知名的远方,再也不会回来见她。
/
她从山城大学文学系毕业,专职写作。
她的笔下句句圆满通透,写永恒的爱与恨,写离别与重逢,写爱而不得,写终成眷属。只是她再也没有尝试过爱一个人。
二零二一年春,她在海屿街尽头开了间书店,亲手栽了棵很高的香樟树,也不知是为了怀念谁。
前年,她回高中母校参加同学聚会,坐她旁边的两个女子在嘀咕,声音很轻。
“你听说那一年隔壁职高林樟的事了吗。”“谁?”
“就那个,最帅最浑的。他从高考后就坐牢了。”她在旁边正欲举起饮料,闻言愣了。
“他在临市打伤了人,判了好几年,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那年忽然人间蒸发的林樟,再也没有联系过她的林樟。他不是走的那样决绝,十来年没有回来过山城。而是不能回来。
/
这一年夏,她回旧居收拾旧物,偶然翻到十六岁的小说本。
少女的字迹清秀稚嫩,她以所谓王子的躯壳掩盖,悄悄将他写成了童话的男主角。
她一面翻一面笑,笑那时的懵懂纯粹,笑那时他们尚且很好。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现在都已经不在那个,可以无限犯错,和做梦的年纪了。
临走时,她锁上门,转身却看见门口邮筒边缘,露出小小的一页纸角。
这座房子她只住到了大学开学,开学后父母就搬了家,这里很多年都没有人来过。
她从抽屉里翻出邮筒钥匙,取出了信。
对不起,我违约了,我没有等到高考后再打开那张纸条。我答应你,回山城。
等我,还有,高考顺利。
落款是林樟,时间是二零一四年六月初,高考前那一晚。她忽然泣不成声。
信封下面,压着一张便签。是邮差落笔,解释说自己不小心将这封信送到了隔壁街,所以迟了一个月才送到,对此表示真诚的歉意。
而就因这迟了的一个月,他已经入狱,她上大学,搬了家,就此别过。
这封信尘封了整整十年。
而他们也错过了十年,再无后续。
没有人知道,他原是准备回来见她的。他原是喜欢她的。
所有漫不经心的巧合织就成密不透风的大网,而她被困在网的中央,除了怀念什么都做不了。
时隔十年,二十六岁的她捧着这封迟到的信,哭得稀里哗啦。
这里本有时间的山和水,与想见的故人。可某一日时间的水淹没了山,余了寸草不生的荒地。
于是一年又一年,山城再也没有了山,也再不见故人。
最遗憾的无非是。
后来她的确留在了山城,但他们却没有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