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小书，写尽世间百态、万物生灵、大国小家、跃进年代······

这是一本文学性极强的书，是一本极合格的回忆录，在真诚面对过去的同时又不乏反思和拷问。

选择阅读《少年凯歌》，一来是我极为欣赏陈凯歌导演的文笔，二来是我对那段历史饱有好奇。

关于陈凯歌导演，我一直认为他是十足的文人，说文豪也不过分。他的文字丝毫不逊色于文学大家的泼墨,电影也多有展露其情怀。另外，读他写的字仿佛能听到他说话，那是一种气定神闲又不失可爱的语气。

关于那段历史，在一些采访当中陈凯歌导演曾提到过，但也多是一语带过他在其中经历的打击与磨砺，总体谈之甚少。我也总有顾虑，不敢贸然询问亲历者。

在不久前的一次聊天中，我试探性地问了问我爷爷，他丝毫没有避讳，明显芥蒂已然随着时光流逝而消失，而后留下坦诚与释怀。我爷爷说当年他已经拿到了高考的准考证，高考志愿也填好了，就在准备奔赴考场时，被告知高考取消了。我问他填报的什么志愿，他说已经忘了，就记得没敢报清华北大。他们那一届学生大多都是学霸的，他和他的同学们本可以读个好大学的。

这是生于那个时代的宿命。

边读边做了些散记。以下。

“ 认识自己即是认识世界，明白 这一点，就决定了我一生。”

“ 但只要人们仍然只会控诉他人时，这场'革命'实际上还没有结束。我试图做的，就是在审判台空着的时候自己走上去，承担起我应承担的那部分责任。因此，这是我的自供书。我一直不能以轻松的态度看待生活，这也许恰恰是我在书中所描绘的那个时代给我的影响，我却没有什么后悔。”

我始终认为人是要先认识并找到自己才有资格谈所谓的“为（wèi）人”的。我并不认为“舍己为人”是值得被大肆宣扬的，至少它不应当成为一种主旋律，或是“赞歌”。

我们脚下的这片沃土似乎缺少对”自我“的包容，即便到现在也是如此。个性的洋溢远不是一件可以不计后果的事情。这算不上是弊病，只是过去和当下时代的产物。尽管如此，也不能停止觉醒，也即不能停止寻找自己。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自己？我们都应该以此拷问自己并且得到答案。这是在决定自己的命运，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在决定社会的命运。

书中关于那段日子的描述还算详尽，那段日子里，人好像是没资格有自我的，如果想要生存下来，就必须要和”群众“站在一起。书中相当比例的篇幅是在回忆父亲经历的艰辛和扭曲。

“他爱艺术因而可爱，他是一生不安但求安宁的书生，而终于不可得。他在我去农村之后被逼承认自己是'国民党特务'。他明明不是。他为什么要背叛自己？因为，他得重新回到人群中去。”

他亲眼看到父亲被压迫而弯下的身躯，甚至亲手在人山人海之上“批判性”地推了父亲。我很难想象当时父与子心中的五味杂陈。因为恐惧，”群体感召力“战胜了每一个“自己”，无数个这样的“自己”捆绑在一起也就顺理成章地战胜了正义。我这里所说的是真正的正义，而不是那个年代被部分人歪曲的“正义”。

“中国的传统，受压迫者，以为有正义在手，便只知有报复，不知有宽宥，‘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结果压迫本身代代不绝，只是对象换了。”

“在这个决不完美的世界上，宗教是个去处。......相信，需要天真和勇气——重要的是相信本身，倒不是相信的一定要是什么。只要人上尚能相信，这世界就还有救。杀死了天真和勇气，剩下的就是一群暴民了。”

秋风扫落叶是天象，不分年时。只不过有时扫过留下一片尘埃，有时扫过带走一片尘埃。把秋风比作世道、比作时代都是一样的。人要做的无非有二，要么是在干净的土地上肆意生长，要么是知道把留在地上的脏东西扫走。

归根结底，时代的力量是无穷大的，人要学会也必须学会接受，但接受绝不等于顺从。

我远观过一些“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景象，对其中污浊略知一二，也因此有些貌似“老成”的想法。在我看来，有些罪恶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了人和秋风最大的不同。秋风固然是傲娇的，就算听尽了哀嚎也一定是不为人左右。更何况，哀嚎不常有，常有的是被麻痹和不自知。反观人，人本性易游移，少坚定。这也正是为什么陈凯歌导演在书中说“信仰实在是人性的围墙”。

我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这当然不是鼓吹宗教信仰。在我有限的认知里，我认为人要有始终能牵扯自己往高处走的意识流，这会成为一切坚定的泉源。毕竟近来名和利的数量和种类激增，诱惑越来越有魅力，人心越来越浮躁。向外求追逐虚无缥缈荣华富贵的人多，向内求探知自己丰富精神世界的人少。

这和社交媒体的迅猛发展以及主流价值引导的匮乏有很大关系。这是一个庞大复杂且亟待研究的课题。

这真不是一个好现象。

“无论什么样的社会的或政治的灾难过后，总是有太多原来跪着的人站起来说：我控诉！太少的人跪下去说：我忏悔。当灾难重来时，总是有太多的人跪下去说：我忏悔。而太少的人站起来说：我控诉！”

时代改变命运，改好了还是改坏了谁也不知道，因为上帝创造的人类是没有预知另一种结果的超能力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时代是无法被责备的。时代大潮涌起的本当是进步和反思，谁承想，激起的千层浪中有九成是怨天尤人和无端谩骂。这无疑又是新一轮偏激的发端。

“我对面的一个一声怒吼：“陈凯歌，交代！”桌上的茶杯被拍得跳起，水洒了出来，漫开，悠悠地漾着热气。这是一次连时间都统一了的审问，互相助威，以加深心理上的震撼。......在随后的三小时里，我一会儿被柔声地命令坐下，一会儿又被喝令站起来。桌子后面的一个不断站起来给炉子填煤，屋里热得让人无法呼吸；他们不停地猛吸用报纸卷成的旱烟叶，大口喝茶。”

可悲的是，这样的场景，在今天，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依然血淋淋地存在着，也被部分人真切地经历着。似乎很难称之为“过去时代恶的残存”，因为哪个角落没有“恶”呢？从“善”与从“恶”也不过就是一念之间，也不过就是看从哪个角度找借口罢了。不过那现象确有存在于今天，还是值得倒吸一口冷气的。

没有一个人是清白的。没有一个。只要一天依附于社会生活，这里我倒觉得说“生存”更为恰当。思想上的困顿和行动上的“暴力”本质上都是一种混沌，只是在方式、角度和程度上存在差别，只是在于人来说还是于己来说上存在差别。

“人性本恶”还是“人性本善”这个问题，目前在我心里是没有答案的。一是因为感受到了“人性两极”，二是因为还没认清自己。

一恶一善，一念之间。

“这场运动虽有民族大迁徙那样的时代规模，却没有任何文化意图上的积极意义。不是进步——因为他们用时间和血汗换来的经验，哪怕是最成功的，也无非是农业社会的。如果创意只能从自身经验中生发，而无外来的比较，那必定是非选择的和局限的。可能的事实是，人间的苦难只磨炼出来一代更加坚韧的农民而已。历史总是有得有失，但是，更加需要剖开细看的，反而是所得。”

这本书中关于时代和自我的反思是彻底的、深刻的、有意义的。我认为陈凯歌导演很有勇气，他把自己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之为不堪回首的过去掰开了揉碎了拿到台面上说。不急不躁。就用如此舒缓的语气写完一本时代回忆录。这书的主人公是少年凯歌，是生逢那个“荒唐”年代的每一个人，是那个“荒唐”年代。

我的另一个感触是，时代的进步与发展是需要知识分子的。若是连知识分子的思想都被吞噬，那一切也真的没救了。知识分子最擅长产出的是先锋思想，思想的力量是不容忽视的，尤其是先进思想。当然，知识分子也大可不必自感优越。享受到教育红利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内，要有责任感和使命感。有受就要有施，不知感恩是没有希望的。我时常觉得这个社会里真诚的目光是鲜少投向弱者的。怜悯不是真诚。

经济上的贫富差距是容易被缩小的，但是在精神上和教育上，贫与富之间总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这条鸿沟对于民族来说是致命的。所以我常常在想，对于没有我们幸运、享受不到优质教育的人，到底什么样的帮助才是最有效又最容易被他们接纳的？

深感一定要行动起来，去施以援手，去做有效的引领。

《少年凯歌》中所写的大多，都非常契合我的思考，使我有了些浅薄的体悟。以上。

陈凯歌导演在《演员请就位》中的一些言谈引发热议，多是批评和讽刺。我还记得前几周导演挂在热搜上通篇都是褒奖。

首先，我从不认为人有资格无端指责和批评任何一个他人。这世上诚然没有完美的人，但也绝对没有一无是处的人，在你着手准备对别人品头论足时，麻烦先反观自己。

评价应该是建立在了解、理智并且善意的基础之上。而指责往往是一种泄愤，那么按照执笔人的逻辑，他们的指责行为本身就值得指责。

我眼中的热搜是最背信弃义的存在。热搜没有风骨、没有精神，确是对人性的写实。“墙头草，两边倒”“墙倒众人推””群起而攻之“等种种均体现在了如今的社交媒体上，如此鲜活，又是如此的不堪入目。

再说这一次对陈凯歌导演的”网络暴力“。原创微博中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一部分是对于导演听不得别人指出他的问题的批评，觉得他小气、不虚心。

我想说，能如此评价他，那一定是没有读过《少年凯歌》，没有了解过这个人。

从小就活在否定和讽刺中的人终生都注定是不安的。如果说如此的原生家庭会让一个人伤痕累累，那么如此的时代足以让一个人毁灭。那些无知的言论中所谓的”脆弱“，是经历造就的，脆弱的背后藏着恐惧，冲在脆弱前面的往往是小心翼翼。时代用它那无穷无尽的力量塑造了一代人的”玻璃心“，那是一种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对周遭的畏惧。

骂别人前，先了解自己。

看清自己，才有可能学会自知；学会自知，才有可能学会向世界投以善意且慈悲的目光。

这本书的遣词造句极其绝妙，在我心里它的文学性是胜过一些名家名篇的。仅对部分做以摘录。以下。

“太平湖离我家不远，很安静，是常去散步的地方。同行的还有一位朋友。这是一座荒湖，很少有人，沿岸都是垂柳，将湖环抱了，影子在水中绿墨般地散开。柳林深处，有渔户的炊烟。”

“他是那种认为'无敏感之心灵,无热烈之同情，无适当之鉴赏力，无相当之社会经验，无充分之常识'势难行文的书生。他是那种将自身种植在书斋中，温文如兰花，正直如柏树的君子，远近可以闻香，生存或击碎都不留残缺。”

“她推门走出来，在清白满地的月光中笑着，点点头。”

“旱季，特别是冬天，大雾起自午夜时分，仿佛周天彻地的幔帐，遮了山林的睡容。清晨起身，如在玻璃球中行走，树影依了远近，深浅不同，都还在梦里。樵夫的板斧，牧童的牛铃，湿湿地敲破广大的寂静，看是看不见的。假如此刻擦亮一根火柴，是蜡烛一样的小小一朵橘黄，定睛细看，有无数小小水珠抖动着跃过火焰，尖叫一声，又逍遥着去了。”

“地面的水洼，无论大小，都聚满了大群蝴蝶，翅膀颤颤地煽动， 不飞去；雨水聚成细细的泉，沿着藤蔓流下，汇成一个个小潭，一湾湾小小的虹把潭罩住，手伸进去，就变成七色的了。更不用说天空中的大虹。夜晚，残存阳光不知何处去，徘徊徜徉，花朵一样懒洋洋地开放在一切景物的边缘，神兽却什么也抓不住。这样的夜晚在山路上行走，虽然提着砍刀，也会被认为天使了。”

“我每次在村后的小河中洗脚，都会有成群的小鱼啄着我腿上的伤口，使我得了抚慰；我走上山去，用手指触动大株的含羞草，在叶片收拢的瞬间，意识到尊严；一片黄叶，在溪水的转弯处久久盘旋不去，让我懂得了命运。若说人人都需要欣喜或忏悔的去处，山林就成了我的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