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他睁开眼睛,仅能从黑暗中看见一丝微弱的光芒洒在冰冷的金属铁链上,稍微一动,浑身便疼痛难忍,神志已不大清楚。
“今天是进诏狱的第四天。”
他想着。
经过严刑拷打后他几乎无法视物,只能借着模糊的光看见自己血肉模糊的身体,牢狱里,血迹斑驳,血腥味与饭菜味交融,不时传来审讯的斥责和痛苦的惨叫,听着角落里老鼠逃窜的吱吱声,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记忆里,天光大明。
少时贪玩,与爹娘决裂后去江湖游荡,幻想着成为云游四海的闲云野鹤,或能在莺歌燕舞的京城日夜笙歌。那日在潇湘阁遇见了一位姑娘,她抱着琵琶细弹,虽轻幔垂帘,纱巾遮面,但他仍可清楚地看清她的眼睛,是灵动温婉的,好似藏了很多故事要诉说。
一曲弹罢,他走上前去,“真是妙哉,姑娘好技艺!”
那女子却后退了一步,用客气冰冷的语气说“公子谬赞了,浸月当不起这夸奖。
“不知姑娘可……”
“卖艺不卖身!”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真是奇奇怪怪,他暗想。嘴角却挤出极为和善的笑容,“姑娘叫浸月是吧,早就耳闻姑娘琵琶技艺在京城一绝,今日蓝某得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嘿嘿三生有幸。”
浸月打量着面前痴笑的人,剑眉星目,面庞俊朗,一副无忧无虑的少年模样,着丝绸交领直身,青竹滚边,腰间一块和田玉佩,便觉此人非富即贵。不禁对他产生了几分好奇。
俗话说“话不投机半句多”,可话一旦投机起来,便是滔滔不绝。两人从天文聊到地理,再聊到京城乐事,博古论今,无所不谈。
此后,他常来潇湘阁找这位浸月姑娘谈心,与她对弈,还学起了琵琶小曲儿。无意中也暗生了几分情愫。
“不知公子是?”浸月小心试探道。
“我啊,是丹青阁元明大师的大弟子,姓蓝,拜师后师父赐青玄二字为名,你叫我蓝青玄便是。”
“竟没想到你还是位道长?”
“当时因欠下债款,躲债到丹青阁,师傅仁厚,便收留了我,挂个名罢了哈哈哈。”
少年眼神清澈,像春日里的溪水。
“嘿,浸月姑娘,你怎么啦?”蓝青玄的手在她面前挥舞着,她回过神来,
“哦没事,那我以后便叫你蓝大师吧。”
“哈哈还是叫小蓝吧,蓝大师感觉怪怪的。”
走出潇湘阁后,浸月姑娘仍在回味他的话,他的笑脸盈盈,一时恍惚。
远处,蓝青玄走在街上,他没有告诉她的是,他生于商贾人家,兄长在朝中任职,因不愿被礼仪世俗束缚而出来混江湖,游玩各地。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江南蓝氏,此时已经逐渐衰落……
嘉靖二十四年,江南蓝府蓝老爷因贩卖私盐连同在朝中任职的长子,皆被斩首,其余家眷,下人们流放边关。
蓝青玄回来时,已是家破人亡,支离破碎。
他跑到城外荒郊,为家人修坟填土,立上碑文,敬上三杯酒。
「吾父大德,子感父恩
次子蓝青玄立」
“爹,您喜欢喝酒,孩儿不孝,当年意气用事一走了之,还没能陪您好好喝上一顿,现在回来了,可您怎么就……爹,孩儿还未尽孝啊……”风刮过树林传来呼啸声,众鸟飞尽,坟前人痛哭却发不出声,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家人安息黄泉之下……
嘉靖二十五年,蓝青玄守孝结束。这贩卖私盐之罪,他绝不认!一年里他日思夜想的,便是为家里报仇平反。
他想到了一个人。
如今世道,竟好坏不分,奸臣当道,祸乱朝纲!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后来,蓝青玄回到京城,挑了一件与初遇那天相差无几的竹叶滚边直身,可腰间玉佩却已被变卖,稍作收拾,便直奔潇湘阁。
他想的是找她倾诉,因为她懂他,会在每个难过的日子里替他开解,多次相处下来,早已心意相通,成为彼此的知己。
甚至可能是其他关系。
阁外的姑娘们热情地招呼客人,将他拉进里面,粉末胭脂味扑鼻。
“我想找一下浸月姑娘”他说。
“哎呀公子这可不巧,浸月姑娘早在半年前就被人给赎身了呢!”
“什么,她不是卖艺不卖身的吗?”
“公子有所不知,不知为何,那江浸月半年前突然想通了,凭她的姿色与才情,不到数月便被富家公子赎了身,叫人好不羡慕。”
听完这一番话,他不顾身后一群姑娘媚态的挽留,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她原来叫江浸月,名字真好听。
他在京城唯一的光,暗淡了。
——别时茫茫江浸月——
嘉靖三十六年。十年里,他将痛苦埋藏在内心深处,似无头苍蝇四处游荡,用在丹青阁学到的皮毛,行些江湖骗术。
在龙胆村,意外遇见了族长的儿子,小新。看见他蓝青玄想到了自己的小时候,天真烂漫游手好闲,谁都管不住他,整天都想上房揭瓦,为此,爹没少打骂他,不禁笑出声来。
小新疑惑地看着他,问“你在笑什么?对了,你能给我讲讲外面的故事吗?”
他回过神来,嬉皮笑脸道“外面的故事啊,好啊,你吃过冰糖葫芦糯米糍粑吗?还有啊,外面的鸡做的可好吃了!”
“那你以后,一定要带我看看外面的世界啊。”
“放心吧好兄弟。”
“一言为定!”在小木屋昏黄的灯光下,他们做出了这个约定。
可没想到,小新说的“以后”竟会这么快到来。
他们和锦衣卫发现了龙胆村的秘密,招来屠村之灾,一村上下百余户,唯余小新一人……
他在混乱火光中救下小新,一大一小现在无父无母,皆失去至亲,惺惺相惜。
不过还好,不是他孑然一身了。
“离开师门十余载,终于要回去了,小新,要和我一起去吗?”
“嗯!”
“走吧,回丹青阁!”他叹口气,拉着小新蹦蹦跳跳上路了。
回到丹青阁,师父常说“溺于昔,则滞”,他虚心学习,一心向道,只愿能从昔日里解脱。
再后来,嘉靖三十七年,因皇上吃了丹青阁进贡的丹药而昏迷,师父要被押送回京受审。
没想到这么快便又见到了锦衣卫陆绎他们。他自是相信师父的,从他被人追债师父收留他,再到师父开解安慰他……在他心里,师父一直都是一心求道,宅心仁厚的人。
可是,现实却一点一点把他的幻想撕碎,师父炼丹如痴如醉,竟杀害了师弟和小新。
蓝青玄立在小新坟前,想到那间木屋里一大一小两个人的约定,心也渐渐冰冷麻木。
“小新,你还没看够外面的世界呢,怎么肯就这样离开……”
家破人亡,故人远走,他的内心早已支离破碎。蓝青玄又想起了那个人。
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他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他执着鱼竿在溪边边钓鱼边与陆绎攀谈。
“这鱼竿没有鱼钩,铃铛没有铃舌,能干什么?”陆大人琢磨起眼前人,初见他便是一副无忧无虑的少年模样,可内心却早已千疮百孔。
“感知水底暗流。”蓝青玄道。
天朗气清,一片静谧,可水下却是波涛暗涌,暗藏玄机。
“陆兄,现在朝中风云诡谲,错综复杂,我丹青阁虽不涉朝政,但对朝中格局大体也知道一些,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是严家吧。陆兄,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蓝青玄,现在严家只手遮天,仅凭微薄之力,恐怕如蝼蚁……”
“如蝼蚁又如何?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况我蓝青玄现在无父无母,就算玉石俱焚,有甚可惜?!”
“我愿做那沉底的鱼尸,必要时弃车保帅,我,求仁得仁。”
风吹过树梢,陆绎一生也不会忘记,那天伴随着溪水潺潺,风啸鸟鸣,小蓝眼里透露着坚定,对他说的这段话。
嘉靖三十九年,蓝青玄终是在陆绎的安排下被内阁大学士徐阶推荐而入了宫,如今皇上一心求道,他很快便得到了信任,被尊为“蓝神仙。”
“伴君如伴虎”这话不假。
蓝青玄每天小心谨慎,与陆大人书信往来,透露朝中诸事,皇上想法。只不过,他得加快脚步了。
一次扶乩,他假传神谕向皇上直言严嵩父子为当朝奸臣,虽加深了皇上与严家的隔阂,自己却也锒铛入狱。
进了诏狱,想死都是一种奢求。
他蓝青玄确实是体会到了,严家现在狗急跳墙,每天严刑拷打,逼他招供幕后主使,他又岂会说出?
……
轻轻睁开双眼,满目红血丝遮掩了眼底的光芒,看见的还是冰冷的牢狱。家破人亡,故人远去,善恶不分,奸臣当道。
那些疾苦,是时候该结束了罢。
“再问你一遍,你的幕后主使是谁!”
蓝青玄瞪向眼前的衣冠堂皇的严世蕃,冷笑了一声,“我是蓝神仙,奉命无量天尊,再说十遍,也是无量天尊!”
一用力吼,破残之身疼痛愈发剧烈,他望向赶来的陆绎,突然下定决心握住严世蕃的刀,往脖子一抹……
耳边陆绎的喊叫已渐渐模糊不清,他使尽力气,说
“陆兄,我们之前说好的,必要时弃车保帅……我,求仁得仁……”
“修了半辈子道,这一劫也算是善终了。”
“只是可惜,看不到你以后的幸福了,我们……我们下辈子还做兄弟……”
他慢慢阖上了眼睛……
蓝青玄在冰冷的诏狱里,渡完了他的最后一劫,得道成仙。
——虽九死其犹未悔——
•九重天上
“哎呀师父你又耍赖!说好让我吃鸡腿的,怎么只给我鸡屁股!”小新愤怒吼叫着。
“小新你不懂,这鸡屁股可好吃了!嘿嘿嘿来吃吧,吃完了带你吃其他好吃的。”蓝青玄一袭道袍,双眸倒影月光,二人对坐,仙风道骨。
仍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模样。
文|64+
(本文以《锦衣之下》为底本,以小蓝视角走完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