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上下班,经过这棵杏树底下,我都要仰起头张望。苍黑的树枝错落在头顶,青扑扑的叶子将一片天空划分成无数个不规则的块状,微微地摇晃。
我将头仰着,在树底下来回游走,只在某个明亮的间隙处,才发现一颗颗指头大小的青杏,被天空映衬成暗灰色。
望着望着,便生出一种恍惚来,似乎被时光裹挟着,又回到往昔那少年时,我恰逢站在一场暴风雨之后。
那个时候的这个季节,我经常夜里睡不着,总是巴巴地盼望着来一场迅即的暴风雨,将树枝猛烈地来回摇动。当然,最好是彪哥老屋门前的风吹得停不下来,那棵杏树不光掉落无数的叶子,更会掉落太多的青杏。
每当这个时候,不需母亲揪着耳朵喊,天蒙蒙亮,我就趿着拖鞋,飞奔着往彪哥家的院墙外而去。
院子里有一棵碗口粗的杏树,直着长了两米高后,分出无数的枝桠,有一部分斜伸出院子外,遮住一方小小的天空。在这方天空之上,点缀着许多的青杏,犹如天上的星星,总是让我仰酸了脖子,却无法靠近。
只有当风雨来时,就会有些星星坠落,捡拾青杏是我长久以来最开心的事。那一颗颗拇指大的青杏被风雨摇下,散落在泥泞里,显露着勃勃生机,只等着早起的人。
而我,经常是最先到的,虽然离他家最远,那种饥饿的压迫和脆酸的诱惑,总是在夜里让我警醒。
记得那时,我捡得差不多时,再会有一些伙伴匆匆跑过来,迎接他们的只有失望和愤懑。或者某人抱住我,勒紧我的双手,另一人便从我口袋抢出几个,先塞一个到嘴里,一边咝咝吸着气,一边哼哼着,脸便变了形。另一人也将嘴伸过来衔着一个,嘎嘣嘎嘣地嚼起来,很快便腾出一只手,捂住嘴巴,好像牙齿要掉下来一样。
有时,也许风雨太小,尽管我们起了个老早,却一个杏子也没掉,只能如同掉了魂,在枝桠下昂起头焦躁地蹓跶。实在无法时,某人恼怒地捡起一块石头,朝枝头上狠命掷去,一阵哗啦啦的声音过后,一些雨水,枝叶和杏子掉落在地上。我们便赶紧一窝蜂地涌上,捡起杏子撒腿就跑。
等院子里传来狗叫声,彪哥的大脑壳在门缝瞄了瞄,咕咕哝哝地骂着时,我们已跳过几道地岸,躲在一处草垛,正在认真的平分那些杏子了。
那棵杏树很肯结果实,虽然我们时不时地砸下一些,吹落一些,但成熟的依然有很多。待到麦子黄时,彪哥经常会装满一书包黄澄澄的杏子,在学校里卖给远处的学生,一分钱一个。
每每这时,我们玩得好的几个伙计便不约而同地疏远了彪哥,上学不邀他,放学不喊他,作业不给他抄,玩具不给他看。他的脑瓜子也灵光,知道都是杏子惹的祸,便经常凑到我们面前,低眉顺眼,“我今天杏子带多了,卖不了呢。快压坏了,你们帮我解决。”
而往往在我们狼吞虎咽,恨不得一口一个不吐核时,有不少同学过来找彪哥买杏子。
彪哥手一挥,“没啦,没啦,先交定金,否则,明天长价。”
彪哥又对我们满脸堆笑,“吃吧,吃吧,还有还有。兄弟嘛,没有钱的事。”
彪哥卖杏子的钱,一部分交给他母亲,一部分留在自己手里,等到天热起来,便换作冰棍和汽水,融化于我们的肚腹里。
这棵杏树也有碗口粗,就敞开立在路旁,枝桠稀疏,杏子也稀疏,比彪哥家那棵少了许多气势。只可惜,那棵在彪哥小学被迫辍学三年后,在一场夏初的暴风雨后,杏子撒落一地,树却慢慢死去了。
那一次,很多人都捡了杏子,味道却非常平淡。
彪哥一直在外打工,再也没有见着我们,自然也没有哄着我们。我们再也没有吃着杏子了,无论是青涩还是成熟的。
如今,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自己哄着自己,哄着哄着,心底便泛出酸来,如同青杏的味道。
当我一次一次经过这棵树下,不管有多大的风雨,从没捡着一棵杏子。我只能仰着脖子反复张望,许多年来,张望那一小块一小块的天和那一只只青杏。它们越来越疏远,遥远得如同摸不着的星星。
我再也看不见那门缝里的大脑壳,再也没有人跟我抢杏子了。
只是仰起脖子看着,我也会不停地咝咝吸着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