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地说,妈长得不好看。长脸,尖嘴,龅牙。爸却很帅,浓眉大眼高鼻梁樱桃嘴,人还机灵,能说会道。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李家屯村东头金柱家有个儿子,一表人才。
那时候爷爷认识姥爷,托媒人上门提亲。姥爷有五个闺女,大姨二姨都已嫁人,还剩三姨、妈和小姨在家。三姨智力有点问题,据说是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小姨还小,媒人自然把目光自然落到了妈身上。
媒人走了以后,姥爷把妈叫到跟前说:“那家的男娃不赖,他家也是个正经人家,过几天他们村赶集,我带你去看看。”妈只嗯了一声,羞涩地跑开了。
后来,妈见着了爸,爸也见着了妈。媒人却迟迟没再上门。
原来,是爸不乐意这门亲事,跟爷闹别扭。爷脾气大得很,家里一直是一言堂,婚姻大事,自然更不肯让孩子做主。这件事最终以爸的被迫妥协告终。据说爸还挨了巴掌。
于是,爸妈结婚了,次年有了我哥,两年后,又有了我。
妈说,婚事办完后,爸根本不来她屋里睡,一家人吃完饭,就闷声去奶奶屋里。那时候爷去外地干活,走了仨月,爸就冷了妈仨月。我问妈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妈说,只委屈了几天,就没啥了,每天该干啥干啥,得听奶奶安排,除了下地干活,还要忙活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累了,就啥也不想了。她还笑着说爸不来也好,不来就能脱袜子睡觉了,穿袜子睡觉总感觉歇不过来。
原来,妈在爸面前害羞得连袜子都不好意思脱。哥和我能来到这世上可真不容易。
日子平淡如水。妈很知足,她对爸很好,爸对她也不赖。守着他们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像那个年代的婚姻也没什么不好。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我们还没见过未来的日子呢,但一见面也就这样过下去了啊。
我家生活出现变化,是突然有一天,表叔来家里,找爸一起去东北跑生意。全家人商量以后,爸决定出去闯闯试试。
这一去,就是八年。这八年里,只有逢年过节爸才回家一趟。每次到了家里喝腊八粥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个陌生人要来了,那人叫“爸”。
爸要亲近哥和我,我俩就躲得远远的,直到他从包里拿出一两个玩具或者新手套新棉鞋,我俩才肯喊句“爸”,然后拿着心爱的宝贝又跑开了。
童年里,爸只是个陌生的符号,是一个过年会给我买礼物的人。
接下来的几年,我们的老房子翻盖成新房,家里买了拖拉机,摩托车,电视机,卡拉OK机,还装了固定电话。我记得卡拉OK机装好的那天,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我家了,年轻人争抢着唱,老人们咧着嘴笑,孩子们蹦啊跳啊,围着哥和我转,我不自觉地仰着头,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副主人翁架势领着一帮孩子挤到人前面去。扭头看哥的时候,哥也和我一样的神气。
虽然爸还是很忙,很少回家,但我知道家里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妈不用每天起早贪黑地忙,奶和爷在村里人前人后也总是咧着嘴笑。
和我家情况差不多的是村西头的朱三家。他也是去东北做生意,然后回来盖了新房,再后来,全家搬到了县城里。他家的两个孩子,去了县城上学。春节回家的时候,还开着一辆轿车。
这件事,大概对爸是一种刺激。
哥和我,从上学起就都是班里的第一名,每学期拿两张黄灿灿的奖状回家。于是家里的奖状糊了整整一面墙。每次糊奖状的时候,妈脸上总是极其严肃又认真的表情,仿佛在做一件很神奇的事。一张张奖状被她贴得整整齐齐,严丝合缝,我知道,那是她心里的骄傲。
过了没多久,爸决定,让我和哥去市里读书。在我新学校附近租了个平房,农事不忙的时候妈就陪读。爸还是常年在东北。
可是生活,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观众,它更像一个苛刻的导演,用一个个残酷的现实对我们指手画脚,加进许多人并不想要的戏码,逼着我们走去不愿意去的方向。
去市里上学的第三年,爸的生意失败了,表叔跑路,烂摊子丢给了爸。催债的电话从早响到晚,四面八方的债主找上门来。家里能卖到东西全卖了抵债,还是不够。爸像变了一个人,整天喝酒度日,要么整天不出门,要么,一出门好几天找不到人。爷急得生了病。妈只得把爷和奶也接过来,方便照顾。
不管家里闹得多天翻地覆,妈从来不让哥和我缺一天课。
妈开始出去找工作,很快,她有了三份工作:马路清洁工,饭店的帮厨,大楼保洁员。凌晨三点多起床去扫马路,中午下班去饭店后厨帮忙,洗菜择菜做菜,什么都干。晚上再去大楼里打扫楼道和厕所。十一点回到家,还要准备哥和我第二天的早饭。
很快,妈就瘦得只剩九十斤了。
那段日子,就像秋天的枯叶一样,脆弱得再也禁不起一点风吹雨打。全家人变得沉默寡言,仿佛生怕多说一句话就会将全家人的心击垮,每个人,都在强撑。
有天晚自习后到家,妈还没回,我就到门口等她。远远地,我听到一阵阵很微弱的哭声,那么克制,生怕惊扰了这安静的夜。我的心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抽一抽得疼。我转身赶紧走回屋里躺下,用被子捂住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门开了,我从被子的缝里偷偷瞥见妈,洁白的月光洒在她有些凌乱的头发上,像盐一样。
生活,在男人的各种计划里,去哪里赚钱,怎样翻盖房子,什么时候换一种生意。可生活,却在女人的手里,一天天握着,像涓涓细流。河里会出现小小的漩涡,小小的瀑布,但这条河会一直流下去。
女人就是这么想的。日子要过下去,人要走下去。
妈的苦,爸看到了。有次晚上,我听到爸对妈说,对不起你,让你跟我受苦了。妈没说话,从那个不正常的喘息声中我知道,妈哭了。爸终于不再喝酒,从头开始,转行别的生意。虽再没出现过之前的辉煌,但家里的日子总算是过得下去了。妈也终于不再打三份工了。
爸对妈,越来越好。
一直到许多年后,我们长大,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爸妈老了。有时候和妈说起过去的事,我会问她嫁给爸后不后悔,她的笑得有点得意,其实我在很早的时候就认识你爸了,他不认识我。他是那几个村里长得最好看的。还有,我俩结婚,把我们隔壁村的张秀兰气坏了,她还叫人一起在放学路上堵我,她还给我和你爸写大字报!我知道,张秀兰也看上你爸了。
嚯,情敌,放学堵人,这不是校园偶像剧的桥段嘛。先婚后爱也好,恋爱婚姻一起来的也好,总之有一种幸福的感觉钻进我心底——在那个年代,妈嫁给了她的爱情。
没有一种生活是可惜的,生活,只属于自己内心的感受,从来不属于别人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