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福奶奶去世了，卒时七十岁零三天。

这是我今年听到的关于福奶奶的第一个消息，估计也会是最后一个消息了。

福奶奶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还算健康，没想到会猝然离世。

（一）

福奶奶这个人，我不知道她真实姓名是什么，只知道她小名叫“阿福”。

在我看来，在上个世纪的那个年代取这样名字的一般都是男孩，没想到福奶奶一个女孩也能有这样的名字，可见福奶奶的父母是对她寄予了美好祝福和期望的，希望她这一辈子是个有福之人。

听人说福奶奶嫁到了我们村的时候，还是十六七岁的嫩花花一样的年纪，却是给人做继室。

虽是继室，但大家还是说福奶奶是个有福的。

福奶奶的丈夫比她大了十多岁，曾经当过兵，上过朝鲜战场，还因此失了一条腿。经历过战乱的原因，家中只剩他一个人。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女人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因为作为英雄，在生活方面可以得到一些照顾，大家都把嫁给这个男人看成一种幸运。

最终，这个幸运的机会落到了有福气的福奶奶的身上。

福奶奶的丈夫说话做事说一不二，虽然有点大男子主义，但是当过兵的男人总是多了些责任感，福奶奶刚结婚时也应该过了几天算是比较幸福的日子。

结婚一年，福奶奶的大儿子就出生了。从此她就像开了挂一样，以每年一个的速度，接连不断往外生儿子。

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

在那个传统的年代，生儿子就是有福气的一大表现，更何况福奶奶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

村里人提起福奶奶都忍不住羡慕地说一句：“阿福啊，那真是个有福气的，嫁的好又会生儿子。”

谁都没想到，幸福的日子没持续几年，福奶奶的丈夫就生了重病撒手人寰。

（二）

当时正是上世纪70年代，在那个年代，物质稀缺，人人自危。福奶奶失去了丈夫的补贴，一人还要拉扯三个嗷嗷待哺的小儿，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可是再艰难又怎么能困倒一个母亲呢？为了生活，福奶奶一个人做两份工，凭借英雄遗孀的身份，甚至不惜脸面在全村人的面前下跪，她在生产队里干活可以多记一个人的工分。

靠着这多出来的工分，她总算能让儿子们都活下去。

尽管生活有诸多磨难，她也熬了过来。

福奶奶将三个儿子拉扯大，待他们娶妻生子后，又帮儿子拉扯孙子。

我从记事起，就认识福奶奶了。在我对她有限的记忆里，小时候每次在路上碰到福奶奶，她总是行色匆匆的样子。

她每天到三个儿子家给儿子一家子做午饭，做完这家又小跑去下一家，像个陀螺儿似的。

她的身上每天都挂着个小孩儿，那是她的孙子。每次看到她逗弄孙儿，我都能看到她笑眯眯的眼睛里闪闪的光，让我不由联想到学校老师新教的词语：“含饴弄孙。”

再后来，所有的孙子也都长大，成家了，立业了。而此时的福奶奶也只是才过花甲之岁不多年，身体健康，精神矍铄，对于时常活到八九十岁的现代人来说，即使她已开始步入老年，那她也是一个年轻的老年人。

我想福奶奶这余下的二三十年时光就真的只剩下享清福了。

然而时移世易，人情冷暖，不到人生的最后一刻是不能完全体会的。

（三）

偶然的一次休假回乡，恰巧碰见福奶奶掉进河里，不过还好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救了上来。

她掉落的地方是以前村里人集中洗涮东西的地方，背靠山壁，仅有一条小路通向这儿。自从大伙儿都配上洗衣机、自来水后，基本不会有人来这儿洗东西了，而需要经过的那条小路也基本都被野草覆盖了。

我奇怪于福奶奶怎么会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掉进河里，如果不是有人在附近干活发现，她就没命了。更令我奇怪的是，被救后的福奶奶没有我想象中的感激涕零，她只是灰败着脸色一言不发。在众人的轮番劝说下，她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地回了家。

在村里闲逛了几天后，我慢慢从村里众人的三言两语中的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

福奶奶的孙儿一个接一个地长大，外出求学的求学，成家的成家。而福奶奶在整个大家庭里一下子就成了个没事人。

开始的一年里，她有时去东家帮忙做个饭，有时去西家帮忙洗个衣服，儿子媳妇们也还算高兴。

可是渐渐地大家的物质生活都越来越丰富了，各家各户都安排上了大大小小的家电，福奶奶的三个儿子家也不例外。福奶奶能做的家务活越来越少，她渐渐就从没事人变成了吃闲饭的人。

儿媳妇们对这样的福奶奶，一开始只是背地里说闲话，后来就成了指桑骂槐，最后就变成了不管不问、相互推诿。

年轻时被人羡慕称赞“有福气”的福奶奶如今却是无人问津了。

大儿子在自家房子的旁边自建了一个小小的偏屋子，专门让福奶奶在那儿住。可是屋子只有秃秃的一间，可以在里面吃饭睡觉，却没有可以拉屎拉尿的地方，因此需要方便的时候她还是得去儿子家的卫生间。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儿媳妇将卫生间的门装上了锁，进出随手一关，福奶奶便没了上厕所的地方。

从此，福奶奶每次上厕所都要到处找地。

终于有一次，福奶奶在一户邻居家废弃的偏僻的老屋外，找到了一个有遮挡的废弃的石板搭就的老式厕所。方便完后，她忍不住仰天长笑一声，说：“哈哈哈，这下有上厕所的地方了！”

福奶奶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天天的过着，渐渐地与儿子媳妇们隔得越来越远。

我隐隐约约好像有点明白福奶奶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掉进河里了。

福奶奶掉进河里被救的第二年开春，她过了自己的七十大寿。没有宴请，一大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顿饭，算作是祝寿。

三天后，福奶奶去世了。第一个发现的人是村里一位与福奶奶交好的老人。

在福奶奶的葬礼上，一众儿孙孝子哭得稀里哗啦、肝肠寸断，那情景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稍远一点的地方，有人在悄声议论，我靠过去仔细听一耳朵。

“听说昨天自己去了卫生所，说是感冒不舒服……”

“过生那天，那屋里几个差点动手……隔壁子屋都听到动静了……”

“张家老太太说的，地上全是包药纸…怕是几天的药一口气全吃了……”

“……”

我站在围观的人群里，听着人群中心嘈杂的悲声，心中五味杂陈。

“阿福”，这个名字就像是个天大的讽刺。

都说贱名好养活，不知道福奶奶的父母在给女儿取名“阿福”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只是这个名字就已经耗光了她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