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中添些家常美食描写,便多出几分氤氲缭绕的烟火气,字面不再冷清孤独。
品到佳处,透过那些呆滞的黑线条方块字,仿佛能嗅到缕缕香气,感知到文字散发出的甜厚醇和滋味。文中人物也因食物的关系,面目渐趋线条柔和,活色生香,犹如一只在草丛中躲闪的狡黠灵动的小狐。
古面食,有“蒸饼”和“汤饼”……之分。汤饼,就是面片儿汤。《红楼梦》里,宝玉挨打后,想吃的小荷叶小莲蓬的汤,就是一种豪华版花样面片汤。厨房里专门策划出来,预备接待贵妃省亲的。
用金银做成一尺多长的汤模子,抠出各种荷叶莲蓬图案,然后不知用什么面,和好,印出花样儿,配上用鲜荷叶熬的汤做成。不知元春元宵节匆匆回家一夜观赏,吃上这汤没,反正已备下,花销得记在她账上。
连凤姐说起,都是跟着宝玉沾个光,命厨子多加几只鸡,做一大锅出来大伙儿尝尝,还被贾母笑骂猴儿精,拿公中的钱做人情,想是平时不常做,极其精致费事。
旧时有生日吃汤饼的习俗,《聊斋》中狐妾一篇,小狐仙负责宴会的事,客多,席开三十余桌,一样样做的整整齐齐。该上生日汤饼了,她不知道有这事儿,仓促中不得不运用法术先摄来,“少顷呼取汤饼,视之三十余碗,蒸腾几上。”待席散,再叫人给饭店送钱付账。
古人不仅吃面片汤,也吃擀薄切细的面条。赵匡胤没发迹时,在家没地位,因胆子小没出息曾被大姐用擀面杖敲打。“京师间諠言:出军之日,当立点检为天子。……太祖(赵匡胤)惧,密以告家人,曰:‘外间汹汹若此,将如之何?’太祖姊面如铁色,方在厨,引面杖逐太祖击之,曰:‘丈夫临大事,可否当自决胸怀,乃来家间恐怖妇女,何耶?’”
成天吃面和片儿汤,难免会腻,于是换个花样儿,配上馅,做成馄饨。《金瓶梅》里西门庆爱吃豪华版的馄饨菜,如把馄饨和雏鸡炖在一起的“馄饨鸡儿”和“黄芽菜并烧的馄饨鸡蛋汤”。夜宵喜吃简版的,常对着妻妾念叨,“把肉鲊拆上几丝鸡肉,加上酸笋韭菜,和成一大碗香喷喷馄饨汤来。”
不知怎么,想起民国小说家张恨水写的《夜深沉》,歌犹在耳,“人生是悲欢一梦,梦中有几度相逢,相逢时只有你我,醒来又各自西东……花儿飘零人也无踪,留下明月当空。”
《夜深沉》为张恨水名作,人物没几个,情节也不太复杂,无非是家常里短,民间男女离合悲欢,娓娓道来。可能图赚稿费,也或许文风本就如此,张大作家一直在注水,把几句话就能说清的篇幅拉长,连做顿饭,吃碗面都能洋洋洒洒写上一大长段。
小说简要,赶车的没落大家子弟丁二和,平空拣了个会唱戏会理家的俊闺女月容,虽郎有情妾有意,因社会繁华诱惑,再加上生活所迫,误会重重,最后落得个一声声唤不回离人影,伯劳飞燕各西东。
丁二和被骗娶了个带着肚儿的媳妇,一不留神当了回现成的爹。书中田大嫂带二姑娘到瞎眼婆婆跟前毛遂自荐,自带食材帮忙做饭一段,写的好长,足足有一大张。嫂子小姑相帮,又是打卤,又是抻面,二姑娘又是自夸能干,做好饭后恭而敬之地奉上丁老太,还给二和留着一份,一唱一和,那份热情,也是醉了。
“丁老太坐在桌边矮椅子上,鼻尖嗅了两嗅,笑道:’大嫂子,你真大请客了啦。都预备了些什么打卤?’大嫂子道:’四两羊肉,二十枚的金针木耳,三个鸡蛋,两大枚青蒜,五枚虾米,一枚大花椒。’二姑娘把面条子拉到细细的,两手还是不断的抻着,摔在面板上,沾着干粉啪啪有声,向大嫂子瞅了一眼笑道:‘还有什么?报这本细账!你找算要老太出一股钱吗? ’”
更深夜静,露冷霜浓。外面黑漆漆一片,那毛毛的白月亮,大约还在陪旧上海的张爱玲,藏在云中,不肯露出半点光影儿。
耳边似响起卖馄饨的梆子声,“托,托,托,托,”眼前似有个顽皮少女,穿件雅致的格子旗袍,用长丝袜接成绳,从楼上吊个放有钱的竹篮下去,轻喝一声,“来一碗!”稍等片刻,便拉上一碗热腾腾的鲜香小馄饨来,皮薄肉鲜,里面的肉和虾仁隐约可见,有点像玉雕的鱼儿。
借一句张大才女的话,“真是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