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喜舍》

   

你了解我的诗行

      我总以一个虚无的身份来规划自己的人生,立足于那距我不知多少个年月,州县,乃至真假难辨的远方。我向来不是一个安稳的人,总想着生活的强烈些,再强烈些。似乎味如白水的寡淡人生,与今天这个充斥灯红酒绿的变幻社会格格不入。

      哪怕大千世界,千般旖旎,都与我无关。白昼在黑夜脚下拉长身影,衍生寂寞,黑夜总让人难得清净。霓虹灯不会让我慌乱,反倒是白灼的日光灯打在光滑平整的镜面上,让人心悸。镜面与不转弯的灯光折射成迷幻的结界,毫不讲情面。

      于是,我想到了慈悲,翻手为掌,拈花一笑。不,这伪善的不像话,慈悲哪能浅薄的如此显而易见?我困惑于中国人的信仰里,那些慈悲为怀,厚耳过肩的弥勒、菩萨,是否真的在世人大苦大难时分显过神迹。在这边片苦难深重的土地上,有多少东西被粉碎,又有多少东西在重建。

      我儿时总认为慈悲是一种表情,和哭、笑并无两样。只是,慈悲只在衰老的沟壑中才得以洞见,就像那位与我相隔两辈人的老祖母。她是家族里最年长的老人,我出生时她也已至杖朝之年。我六岁之前,就是在她身边长大。

      那时,父辈们都很忙碌,早出晚归,没工夫理会我们这些精力太过旺盛的小毛孩。便将我们交付给老祖母,与其说是交付,还不如直接说是让祖母看着我们。因为哪怕性子再顽劣的男孩,待着祖母身边总能乖巧懂事,像只安静的小兽。我也不例外。

      祖母同她的小儿子一家,住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据说,这带有一丝古朴意蕴的院子是祖母当年的陪嫁。祖母是地主家的女儿,出嫁时,家道尚未中落,完完整整地随着当时最隆重的嫁娶礼数风光出嫁。这院子无论是否如此得来,祖母也是真真切切地在院子里住了大半辈子。

 

记忆里祖母的院子

      正是这种满花草,四季长春的院子,成了我儿时玩耍的最好去处。现在想来,鲁迅先生笔下的百草园也莫过于此。迅哥对百草园内的种种美好憧憬,就如同我对老祖母前半生的诗意揣测。

      祖母不怎么健谈,大多时候都是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纳鞋垫,或是逗逗那只陪了她多年的老猫。祖母纳鞋垫时我从不敢过去打扰她,怕她分心扎了手。只有在她无事时,我才会围在她身边,任由她长满老茧的手抚摸我的头发,脸颊,和脊背。

      我喜欢祖母那有些干燥开裂的双手,也喜欢她那常年流泪、湿润的如一潭春水的眼睛。只可惜我很快就到了该入学的年龄,在六岁时便离开出生之地,离开祖母,也离开了祖母那一到落花时节便满地缤纷的院子。时光来复去,每年过年回去看望祖母时,总会觉得她的小院子又残破了一点。最后,那再也不是祖母的院子了。

      我上初三时,听闻祖母住的院子要拆掉重建,因为一位叔叔要结婚,需在这院子的老地基上再建新房,怎奈院子过大,新房无处建造,于是一家人便想着拆掉院子,另建新房。那叔叔是祖母的孙辈,本已是隔了一代人,这孙辈的婚姻何以用祖母的院子来换?

      为此我还闹过好一阵子脾气,可纵使心里千百个不愿意,院子依旧在一片轰隆推土声中、残喘一日便没了踪迹。我怨那粉碎一切的推土机,怨叔叔那栋粉刷美丽的新房,更怨老祖母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阻止,任由自己的后辈碾碎了她前半生青春时光的来路。

      我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可这院子已历了百年风霜,自是珍贵,难道越老,它便越无用吗?我不想询问祖母,也不想带着这恼人的情绪度日,便连着好久没有回去看望她。我害怕离开了院子,她便再也不是那个在阳光下、眼里荡漾着一潭春水的老祖母了。

      就这样隔了许久,我带着内心的慌乱去往那栋新房看望祖母。还依稀可以看见门前残留着的红色鞭炮纸,只是新房已不再是新房,它已和普通住房别无两样,锅碗瓢盆,一家老少,强烈的人间烟火味满满当当。我走进它,走近我的老祖母。

      祖母盘腿坐在床上,被褥枕头整齐的摆放一边,正纳着鞋垫。我怯生生地唤她一声祖母,她忽的把头抬起,惊喜溢于言表,忙招呼我过去。等我坐定,便拉起我的手,有些责怪地问我,怎么这么久不来看她,不来看看她的新住处。我握着她的手,目光却四处打量着,反问她:“这屋子住着舒服吗?”

      祖母随口说到很舒服,屋子朝阳也很暖和。看的出她很喜欢这间屋子。我小声嘀咕到:“可我还是喜欢您的院子,可它没了。”这只是我的呓语,可祖母听见了。她攥着我的手,轻轻摇摇头:“祖母也很舍不得院子,可我更希望你叔叔能娶到新媳妇,一家人住在一起。院子没了,可人更紧了。”

  “院子没了,可人更紧了。”是啊,这么长时间来,我一直想着我在院子里度过的孩童时光,想着祖母的青春岁月,于是一直耿耿于怀,一直心有怨恨。可祖母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怨,只盼着一家人长长久久,和和美美。说这句话时的祖母,低眉善目、宁静祥和,我能想到的一切关于慈悲的词汇,都在她那干涸开裂的手里温柔地攥着。

                           

                                    文/ 阿和

                      二零一八年十月末

恰似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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