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主赵姝
赵姝对着自己的珊瑚耳坠出神,这是四哥送给她的。珊瑚在燕朝本就珍贵,由不好雕琢,细致地保留纹路做成耳坠,更是极精巧的工艺。四哥别出心裁地送了这份出阁礼物,大约是想告诉她,她十分珍贵,亲人时刻挂念她。
但她不确定这是真是假,毕竟父亲只在筵席时装一装帝王深情,私下里从不来看她。对了,听说也从不看她的母亲。甚至连她代表燕朝远嫁到刺幽时,这位皇帝也没有单独地与她嘱咐什么,送别时的两滴眼泪,她也看不真切是真是假。
三哥也是衣袂飘飘的人物,她和三哥不那么亲近,是因为她觉得该仰视这位哥哥,她一早就认准这位眼睛炯炯有神的皇子会是将来的太子,进而一登大统。
还有那位神秘多才的二哥,自打她记事起就身体不太好,那时她还是郡主,父亲只是皇家王爷,二哥成了先皇认可的太子,但是他却并不开心,反而一天天忧郁下去。不过听四哥说,二哥极通兵法,不像是这么病恹恹的性格。
自己的姐姐们早死的多,唯独剩三姐赵妤。三公主早早地便离了宫,不是远嫁,而是去更北面和战士们一同守边关,风餐露宿去了。赵姝小时候便心疼姐姐累,但披着战袍很是威风。三哥有时亲自教导三公主武功,分外严格,三姐有了淤青伤痛,三哥都好似不心疼一般继续让她操练。
活得最恣意的,当属五哥赵瀛了。这位的生活荒诞胡来不说,若是长盛宫的口风松一点,五哥的事迹怕是要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听闻五哥常常让宫女赤身裸体端各类古董文玩给他观赏,奇珍异兽也曾拔断翅膀后镶在板子上耍弄,更不用提不顺心时的砸东西摔饭碗,种种荒唐,不一而足。
但谁承想五哥竟然活得最为恣意和自由。
二哥英年早亡,三哥在三年前被牵扯进科考舞弊案,说是他将考题泄露给几位文官家眷,本朝对于科考之私绝不姑息,所涉及文官一律革职发配,且后代不可再参与科举,三哥是在大臣们的极力求情下才保住了皇家身份,被父皇关在合一殿面壁思过,实则是软禁起来了。三姐至今仍在风沙之地练阵训兵,不敢有懈怠,也再没回朝。
而四哥……有一次她兴冲冲地去御花园找四哥,却亲眼看到四哥痛苦的样子,那时候她好慌,但四哥说自己没事,后来是父皇来了,叫人把她拉走,说四哥会没事。
后来,赵姝与母亲李妃隐晦地提过此事,但是没有回应。全部的皇子公主都养在宫中,不许出宫,赵姝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她被嫁去刺幽,送亲大队出城,她才有了冒险的想法。
母亲与她说过,许多年前其父曾救过一个受伤的孤儿,这个孩子在她家被悄悄养到十岁,无人知晓。孤儿感恩,改名为李,并答应他们家绝不声张此事。不过,李妃后来听闻自己的母亲说,那人做了潍州州首,按承诺没有说起这一段往事,却往家中写过书信。赵姝知道,李瑞是父皇器重的清官,大小宴席上,他总是受敬重的那一个。
赵姝听闻此事心里有了大胆的主意。赵靖定下她去往刺幽和亲时,赵姝请命送亲队伍走陆路至刺幽。至潍州时,潍州州首李瑞亲自迎接,公主为全礼数下轿回礼,这时公主突然被宽大的礼服绊了一下,险险跌倒。周围人慌忙来搀扶,李瑞也不自觉地向前一步问公主安。
这时,赵姝趁乱扔下一个半指长的细小纸卷,用眼神示意李瑞。后者确确实实地看见了,赵姝也没有再耽搁,急急地上了车向北去了。
赵姝回想起来,不知道李瑞是否捡起来看了,又作何想法。她做此事,是因为宫中看似平静,但是自己的哥哥姐姐们一个个都好似过得不如意,她实在不想四哥再有事。可是,李瑞值得相信吗?他又能做什么呢?若是他真的上了心,被牵扯进来,是不是自己的罪过呢?
“小公主,外面都已经备好了,我们同去!”贡赫大跨步地掀帘子走了进来。他是刺幽现在的族长,也是赵姝的丈夫。一年有余,贡赫还是称呼赵姝为小公主,在生活里比她父皇更关心她。
赵姝面对这位丈夫,既欣慰又难过。欣慰的是,刺幽在北方各族实力仅仅略逊于鸱鸮,而这位族长知理明事,晓得大义,必定会与燕朝和睦而处,大燕与刺幽的关系无虞。难过的是,自己的种种担心不能与他说,也没理由与他说,自己的使命就是以女子之身护佑两国关系,说的每一句冲动的话都要付出代价,这代价若是要由燕国子民来承担,她赵姝就成了罪人。
赵姝收起思绪,将耳坠子戴好,冲贡赫温柔地笑了笑,轻声说“好”。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兄弟宴。刺幽部落众多,有很多部落头领,族长除了在平时有一定的管束外,每年都会将这些人聚集起来痛饮三日,以做到“软硬兼施”,确保各部落安定。
赵姝去年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刺幽,却获得了贡赫的完全尊重及族人的热烈欢迎,她强烈的归属感是意料之外的。本来去年就该在兄弟宴上和各部族首领见面的,只是她那时已经有了身孕,并不方便。赵姝生下了儿子,名字按赵姝的意思,以“中原习惯”取名为贡诚竹,如今已经一岁有余。
今日贡赫携赵姝,侍者抱着贡诚竹,甫一同出现在兄弟宴上,大家都一齐举杯,山呼海喝,唱起刺幽的族歌。赵姝看着眼前的觥筹交错和星星点点,旁边是贡赫满脸收不住的笑意,而身后是自己的骨肉,终于有真正会心的笑了。
待所有人坐定,贡矢——贡赫的远房表弟,也是大部落黑河部落的首领——站了出来,说道:“各位!我在这恭祝我王贡赫和王妃福气冲天,祝我们刺幽山河永固!”大家的热情又被点燃,高举酒杯一同应和。
“各位!”贡矢的大嗓门儿勉强喝住了场面,“我想王妃生下格列(一些北部族群统领者的男性后代)有功,特意找了礼物送上,解王妃思乡之苦!”
赵姝听闻也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只见随着贡矢三声鼓掌,忽然从两侧飘来两队着燕朝服饰的女子,跳的乃是《平沙落雁》。
赵姝慢慢地站起来,眼泪不由自主地冲到了眼眶。多年在皇宫,赵姝的日子过得并不自在,而她最喜欢的音乐就是《平沙落雁》,这支舞也是赵靖叫舞师编的,是送给她的为数不多走了心的礼物。听见《平沙落雁》,赵姝就仿佛能于深宫之中望见江河湖海的秋,天无涯海无岸,而置于一片澄澈和宁静中间的,是她自己。她在向下寻找永远的平静。
赵姝的泪慢慢地滴落到眼前的酒杯中,不过她一会儿就回了神,隐隐觉得不对。“贡矢,我很喜欢,谢谢。你是从哪里找到她们的?”贡矢骄傲地说道:“这个啊,这是我们部落去你燕朝做生意的人遇上的,说是落了难,还会跳舞,我就想着给王妃带回来,和大王的歌舞祭司养在一起,给王妃解闷儿。”赵姝更加不安,还是笑道:“那曲子是谁挑的?”“嗨,这我也不懂,她们选的,说是你们朝的经典。”
《平沙落雁》之舞是皇家所传,民间会的人不多,这队人马到底什么身份,赵姝还是留了个心眼儿。
不过此时,她端起酒杯,朝大家敬酒,一饮而尽。之后温柔地给贡赫到了酒,恩爱二人交杯而饮,又惹得一阵起哄。
这一夜,注定醉在满天的星光和地上人的笑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