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山在萍乡之东南,芦溪县境内,与萍乡站相距可百许里。其间山势连绵,高低起伏,道路沿山而南,极尽曲折。车行于山间路上,树木翠郁,如人拱手夹道,意甚殷勤。司机开车极快而技术不甚佳,我本来极少晕车的,却也被颠得头晕脑胀,肠内如火,只是想吐。
到芦溪县,已暮色四合,我与颖在山脚寻一家民宿歇下,第二日再作登山打算。与我们拼车的两位少年,是冒雨夜爬者。
连下好几天的雨,五日始有放晴之势。午后登山,从山下望之,山上已是云飞雾缭。山脚入口处,有石鼓寺,寺在白鹤峰下,如武功山门户。石鼓寺原名佛祖庵,传说乾隆皇帝曾到此,闻山下溪声悦耳,循声寻去,乃是急湍击石,又以木棍击石三下,声如鼓声三响,故得其名。而此说不可尽据。
石鼓寺之侧,秀水如带,逶迤西去。沿溪石阶迂折,为步行登山道,左侧是中庵索道,坐索道可直抵中庵。我向来爬山,是不喜坐缆车的,一是自诩脚力尚佳,二是自谓财力不足,三是以为缆车上所看风景远不及步行所见得真切。但为了体谅颖这位初次爬大山的女同志,我们还是选择坐索道上山。时山间大雾弥漫,所见不过数米,缆车穿梭云雾中,如浮槎海上,不禁连连感叹。不多时,至中庵。中庵又名紫极宫,供奉武功山王大爷、道家许真君和慈航道人。庵以铁瓦覆顶,庄严洁整。
从中庵至好汉坡,约二三里,此间石木皆秀,闲冶动人,而云烟吐雾,颓岚峭绿,恍非人间。来往游人,皆为雾气所滃,衣发皆湿,下山者有面色极疲惫者,问我还多少路可到得中庵,意甚懒惰,大概是徒步夜爬下山方至此。
从好汉坡至吊马桩约四五里,石梯直接山顶,坡势稍陡,霾雾开合,所见多奇。游人手扶栏杆而上下攀援不息,而我脚力尚健,略无疲惫之感,仿佛乘雾御风,恍如神仙中人——我与同乡友人敏轩多喜游名山,皆脚力捷健,尝以神仙中人自比。当然,这是玩笑话。
至吊马桩,始行于山脊之上,景色殊异于先时。苍壁飞岩者变为缓坡平地,峭削迂曲者变为宕阔空冥,密树奇花者变为贴地青草。时犹雾气笼罩,所见不远,愈上风愈为之凛冽,我没有穿雨衣,头发尽为雾气所湿,外套之下,只一件短袖,在山顶上瑟瑟发抖。便只好埋头狂走,只望早点到得金顶。
至金顶,已近下午四时,雾气犹不减,所见除近处游人外,则白茫茫一片雾气也。没看到云海,也没有看到延绵的草甸,我和颖心中都不乐,愁绪也如浓雾一般,萦绕心头,化解不开,便下金顶,至云之海服务区歇息,相对无言。
不多时,我到服务区外头打开水(其实应该在里头打水,我不知道,跑出去了),忽见云破雾开,金光乍出,一片明澈。又南面诸山,山廓清朗,白云如团雪,点缀于山腰之上,淡冶可人,不禁大叫狂呼。赶紧喊颖出来,二人一路快跑至山巅草甸,北边山壑间,已有云气涌动,而斜风卷雾,自下而上,倏忽间四周为之一澄澈,目之所及,皆草甸青青,蜿蜒不绝,而白云相依,如梦如幻,宛在画中。忽而云海升起,平铺如锦,奔腾如浪,大地作一片琉璃海,山色云姿,绝世出尘,使人淡然忘情。久立于山巅之上,冷气吹人瑟瑟如骨立,又实不忍与此间美景作别,徘徊良久,风势只是不减,吹发如茅帚,鼻涕横飞。又登金顶,慨叹良久方回,夜宿云之海帐篷中。
次日晓起观日出,才四点一刻,颖便强拉我起来,时我方在睡梦中。四周山色阒静,唯闻轻轻风声,与簌簌人声。东面的天空隐隐有紫气,尽处橙黄淡淡,数抹微云,渲染其间,残月如勾,倒悬其上,天星几点,飞挂云端,梦幻之状,欲下一语而不得也。
又登金顶。金顶之上,人如蚁聚,可以置脚的地方皆早已为人所占去(这些狠人,起得是真早),我们只好到东面稍矮一截的木板道上,倚栏而望。俯瞰万壑,云吞雾吐,如鱼游动,如波晃漾,如荇交横。山下人家,灯火如豆,恍然有若鬼市。渐天色微白,远山一线,晨光朝色,弥漫开来,一时赤橙黄紫,皂玄蓝碧,千变万化,观者目为之缭乱。又朝暾初上,如铁丸出鏊,观者大呼。天似熔金,薄云如纱,山头出云如礁石、如盆玩。忽感天高地迥,觉之兴尽悲来。不多时,天色微白,玉宇澄澈,山廓、高楼、阡陌、通衢渐渐清晰。
沿山脊线而行,草甸绿野,蓝天白云,山风拂面,一时动人心目。至千层崖,一峰如削,拔地突起,插天而立,似潜山之“天柱”也,来时因大雾相隔,竟未邂逅此景。
步行下好汉坡,穿猴谷,过尽心潭,林木障日,山路幽绝,野花委地,清流在侧,绝人尘想。又从石鼓寺出。是日行三十里。
武功山之行,共两天一夜,路途所遇,有不少夜爬者。下山后遇到一女孩,言自河南来,五日夜徒步上山,六日侵晓至金顶,便又下山,晌午方至山麓,双腿战栗,几不能行。王安石在«褒禅山游记»中说,“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此行知世之有志、有趣、非常之人不在少,而奇伟、瑰怪、非常之观,皆为此辈而设。
若此辈者,则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多矣。我也想多看一些奇崛瑰美的风景,也想多认识一些有趣而不无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