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04

昨夜喉咙痛得厉害，也许是因为厦门的美食也许是眷恋那里风景，也许只是行程太匆匆。从工厂到出租车再到机场，整个飞行途中我没有睡着，但也没有准备好，如何去整理这几天经历，最新鲜的故事一定要趁着热气，还留着念想留着气味。

旅人身体内的运动细胞复活，6点钟，鬼使神差醒来就像在厦门一样，窗外已经开始亮了。家人睡得正熟，摸着窗帘缝隙露过来的一点微光，哆嗦着爬起来翻箱倒柜找运动装备。比起昨天温暖的厦门，上海太冷了。折腾了一圈没找到，我于是又钻进温暖的被窝里，孩子很懂事地朝里面让了让。是妈妈回来了，昨晚孩子就凑过来和我们一起挤在小床上。粉红色的棉被粉红色的绒布枕套，她抱着一个粉红色的毛茸茸公仔靠在我身边，发出均匀的呼吸。

昨天是孩子生日，我提早改签航班，以便晚饭前赶到家里。带给她一只粉红公仔和她原先那只蓝色公仔并排放在一起，晚上小朋友就抱着枕头和两个公仔就不肯离去。但是现在我躺在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窗外的光一点点亮，天花板一点点白，去跑步，不去跑步？身体里两个声音吵来吵去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还是爬起来。

走出楼栋的铁门后一股冷气迎面而来，衣服愈发显得单薄。但迈出去的脚焉有缩回去道理？就着这股清冷必须走起来。你若坚强，一切都不可挡，更何况，楼顶因为阳光已经变了亮了起来。跑起来，到那开旷之地到那看得到阳光的地方。生活中可以没有海但不能没有阳光。

马路上车子不多，只有一辆公交车迎面驶来，没有红绿灯的地段过马路总是让人提心吊胆。那些不要命的电动车随时会俯冲直行。这一片区域有不少房产公司，现在是早上七点，中介大门紧锁，阳光还没有照过来。转个弯过去是三泉路，这条路是南北方向每段路都比较长。几家紧挨在一起的装修铺子过后是一小区门口，小区外有几棵两米高的铁树，其中一颗铁树树心抱着一个很大的花蕾，毛茸茸的鄂叶像凤尾一样包裹着露出红色珠子形状的花蕊。只可惜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花蕾有些溃烂，一层褐色正逐渐侵占灰绿色的花萼，里面已经有些黑色的样子。千年铁树十年一开花，能亲眼目睹这种从冰川世纪存活下来的树种开花的过程是一件幸事。这颗铁树旁边也有一个很大的铁树花蕾，健康茁壮，像是做好准备适时开花。每次跑步经过此处我都会稍微停留一下，看看那朵有些褐色模样脸盆大小的花朵，期待它能好起来。

室外跑步者绝不仅会客串业余植物学家，她也会经常客串平凡生活的观察家。前面是一些简易小饭店，正对着马路对面的菜市场。店面简简单单，有些人家甚至把两张桌子搬到店外面，方便客人随时走过来随时坐下。夹杂在几家卖馄钝面条和崇明米酒之间还有一家卖花草的店铺，只是天冷没有开门。马路对面是一个菜市场。凡有菜场处，必有小店铺。菜场旁边一排溜大饼油条栗子饼包子铺，三个紧挨在一起的大饼油条店前都有小长队。无怪乎，大饼油条是上海人最喜欢的四大金刚的一半。阳光已经开始照过来，那些店铺前的热气腾腾顺着朝上冒，冬天显着就不冷了。法国红枫此刻正红，血红透亮，在路边招惹行人目光。遇到这样的红你很难冲过去拍照片，再发到朋友圈。可怜的槭树，这是脱叶前的回光返照，所以叶子一定要漂漂亮亮离开。

在一条小道这边是一个水果店，夏天时，楼顶站着一个人，店前地面一个人。地上的人拿起一个西瓜朝上扔，顶上的人稳稳地接着。有时候扔西瓜有时候扔空篮子，还扔过什么就不知道了。水果店在小道旁边，很早就打开店门营业，虽然不像大饼油条店门前排满顾客，这里倒也稀稀落落一直有人进进出出，想必生意尚可。小道就在水果店旁边，仅有一条车道不能有车子交汇。但这里却是很热闹的一条小马路，车子一辆接一辆首尾相连的驶进去，时常还有两部车并排要塞进道，最终能者胜优先进去。于是我们的室外跑步者又会充当一回探索者，窜进去这条神奇的小道，原来这里狭窄细长，一侧路旁插着几棵歪歪扭扭的柳树，几乎无行人下脚处。但行至路口，豁然开朗，前面直达南北高架一个入口。

过了这个小路口很快就到了室外跑步者喜欢的一条马路。宽敞明亮，两旁高高低低种植了不少花草树木。阳光就无遮拦地洒在路面上，香樟树夹杂些许红色的叶子在晨光里闪闪发亮。清冷的气息携带一股微微的原野味道在路边人行道上散发着。向前向前，越过上次发现小松鼠的桥头，一旁野棘里红彤彤的果实从绿叶下露出来，密密麻麻艳极了。然而，跑步的人还是不满意这样的结果，这红红的野棘如何能填满初冬的落寞和希冀。身体微微出汗酣畅的跑步者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继续向前奔去。

你为什么要跑步？你为什么不觉得累？不知道，这个问题像是一直挂在空中，随时会在跑步时摇晃过来敲敲跑步者的脑袋。但是是没有固定答案的，有时候做一样事情你不需要具体答案，或者根本就没有答案。也或者答案很多，今天选择一个貌似正儿八经的原因，明天再否认掉。无伤大雅也不会妨碍别人或自己。

冬天的太阳没有夏天那么热，出来以后有点冷冷的暖，要长久地待在太阳下才能长久地感觉到他的温度，可不是呢？这温度只有几度，比体温要低许多，但又怎么样？他是太阳，永远照耀着希望的太阳。

这条宽阔马路再向前是一段人迹罕至的断头路，桂花盛开时，我们的旅人就跑到这郊外围着几棵金桂拍照。一个看不出是厂房还仓库的门口有一只黑狗，远远地看着这个人，最终排除威胁存在的对峙可能，转了两圈就不再朝这边看。有时候在终点处会停着一部卡车，载满货物，木材，建筑材料或者有时候是装成箱子堆在里面。不一会儿会有人从某个地方走出来，钻进驾驶室，等再有一个人走过来时，车子便开走了。等你回头看看，觉得像是没有这部车子存在过一样。公路两旁的金桂居多，间或几株银桂，这和市区里随处可见的银桂截然相反。春天时开得茂盛的海棠早已光秃秃被修剪成一个皱巴巴的老头，粗细不一的枝干遒劲地纠结在一起，写满纠结扭曲。旁边就是一片小树林，有时候能看到在林中干活或锻炼的身影，但林子有点深，加之四周很少有行人走动。就在拍完桂花转身时，你看见有个男人推着电动车跟着你，看你往林中走去，他便停下车来跟在你身后。你转身回走，他便停住，直盯着你。

这世上可怕的不是真鬼，而是真人。想到这室外跑步者露出怯意，便决然在断头路之前的红绿灯十字路口转弯。重复的路径危险的信号，就像掩埋在土下的地雷，虽然看不见但信号仍在，就有意外发生的可能性，一个冷静的野跑者是不会去尝试没把握的危险。

一个男子推着电动车沿着一个斜坡走了下去，身后露出一条小道，白色的墙外侧长了不少狗尾草，隔着一条仅容下一部车的水泥路，这边有几块巴掌大的菜地。刚冒出头露出一对对清脆嫩心，密密麻麻。旁边是菊花菜，现在过了吃叶子的季节枝头开满黄色小花，深绿色的叶子和菊花叶外形一样，只是尺寸略微小了点，在春天油锅里略微翻炒就是翠绿的满口清新。令人口水欲滴的味道，吃货本色露出来了，什么野外跑步者什么业余植物学家什么探索者，都不是，你看她直勾勾看着菜地的样子就知道她真实的身份。一旁是金丝芥菜，上海白，小青菜，生菜，一块四四方方裸露在外的泥土上都是白花花的，人工自然肥料。这时我们可以闻到是有那么一股臭味。菜场上再也买不到这种自然肥料的蔬菜了，我们吃进口中的全是蔬菜大棚里喷洒过无数次农药的东西，因此各种疾病血液病袭来。可是我们无形中又不能忍受大便的臭味。小区里有人在阳台种花花盆里养点青菜，一旦用孩子的尿水来浇，楼上楼下定会大叫甚至拨打110。这段路并没有带来什么艳遇，只是几栋将要拆迁的房子，一些开摩的人或饭店服务员暂住于此。旁边的推土机掀起阵阵灰土，水沟里全是黑色的河水岸上有不少白色垃圾堆在草丛中或残埂断壁处。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站在一处院墙外面靠着一台洗衣机正在聊天。女人说她洗衣服没法用河水，肯定是自来水。两个男子没有听她解释只是聊昨天赚了多少钱。

生活并不是处处是美景，前面的路也未必有惊喜。你所见的只是一角，很显然这样的相遇并不是探索者想要看到的。但谁又说那白色的墙黑色的烟灰处就没有生活的快意呢？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经历，所谓的艰难困苦，无非是家徒四壁和冰冷的河水。如果只是环境困苦那也不算什么，真正的苦恐怕是心里的委屈和无助。

返回主道时，她有些不甘心，径直走到那堆菊花菜旁边蹲了下来，初升的阳光照在别处也照在这里。尽管只是在路边，小菊花都精神抖擞朝向太阳。蹲下来时我看到光线中的彩圈连成串笼罩其间，深绿的叶子，橘黄的小花倔强挺立。

向北跑去没有什么新意，但别无选择，只有这个方向才让路途更远一些。喜欢野跑的人有点上瘾，几公里或十几公里都不算距离，他们喜欢用脚来丈量这样不算长也不算短的地方。早晨或傍晚，春天或冬天，即便是同样的地方却有不同的样子。空气中的味道，太阳的变化，植物的新老交替，这一切都在这段路上有足够的时间体会。尤其是开阔地带，可以看到完整的圆形天空，高高低低的植物树木，如果再有一两只动物飞禽出现。跑步的人就会把自己认为是自然的一份子，或者是征服这一切的勇士。因为这一切都是你的，用你所有的感官来感受不用再考虑别人的看法不用再考虑周遭因素。

北边靠近上海钢厂，也是空气重度污染的地方，远远地又望见一个白色烟囱，心里只能哀戚。可怜又可恨的人类，一方面想要通过工业和技术改善生活，一方面又在不为余力破坏环境。雾霾，污染的水，越来越多的疾病。谁知道今天的跑步一定就是一种健康运动呢？但对于室外跑步者来说无法接受，不能随意奔跑只能无所事事躺在床上显然是她无法接受的。

这条路旁边有一片墓地，不仔细看是不容易发现它的存在。大门紧闭，有几棵树木长得深绿浓郁。这条马路上也很少有人走动，大部分地段都是墙连着墙。靠近路口的地方有一个青年公寓，路过公寓大门可以看到里面十分整洁。活人在向死人要地，一旁的垃圾桶边上有一堆萎缩的红果子，无人再看一眼。这里远离地铁远离公交，附近的超市也不多，实在难以想象在夜晚时如何度过。说什么凌云壮志，艰苦卓越，就这样的地方冒着凉气，换做是我住在此间在夜晚绝不敢迈出房门。

这一趟路是没有什么新发现了，跑步者脸上露出失落。间或路过此地的货车看不到她脸上的失落，没有其他人出现在这一片地段，似乎也无人关心太阳是否已经升起。不是么，从南方那么漂亮的地方回来一定是失落的，或许，是旅人想得太多。

旁边有一条不起眼的小路，路两旁有小树，紧靠一条有些发黑的小河。没走过的地方，去试试吧，从尘土中走出的疯子。一个老人坐在河边连廊上，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神态安详。旅人走过去请教他此路是否通往前面的马路，他点点头。谢过老人之后小个子便继续向前走。

而前面所带来的惊喜是我们无法独自藏起来欣赏的。一条伴有细草的砖路延伸着穿过树林躺在阳光下，银杏树，乌桕树，白桦树交织林立路旁。地上的灌木散发出白色雾气缕缕向上升起。如果你不仔细看是看不到这样的景象，你必须要弯下腰来看，不要伸出手来打扰到他们。林中落满黄色的叶子短茎，绿色苔藓着厚厚地毯铺在黄叶下面。这里的树木密集有序直立，紫色的蓝色的雾霭在林中升起。金色的叶子，黄色的叶片点缀在大片绿色叶片当中，有的浓郁有的稀疏有的紧紧相拥。阳光透过其间或轻或重的亮光布满头顶，天蓝得不成样子，没有一丝云。林间没有群集的麻雀只有接连不断的大一点鸟儿从这里窜到那里。

林子里安静极了，有一片树叶落下就会惊起不少动静。似乎那些紫色的蓝色的雾霭就会消失不见。树林上空的花色图案不断变换叶片的剪影在阳光的照射下每时每刻都不同。跑步者站在那里，阳光和树木、天空在她眼里流动，她张开双臂激动地望着那些身披金黄铠甲的银杏，在阳光下在蓝天的映衬中，想要和它们融为一体。

然而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贪婪地蹲下来又站起来然后再弯着腰按下手机镜头，想要把这一切都留住。

这一切真美啊，无人打扰天地独享。一刹那觉得生命的意义都值得，所有的奔跑和之前的失落都不算什么。那一刻我理解了等待和奔跑的意义，浮士德临死前说，你真美啊， 请停留一下。身边的风景一向不足道惜也不觉为意，当你真的发现它的美时，那些纠结那些过往都不算什么了。即便是死去，浮士德也应该是满足的。

是的，我们早起，因为和太阳有个约会。

跑步，因为眷恋骚动的大地。

而这一切，我都想把它呈现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