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历史总是惊人的重复,其实不尽然。这种重复是维度上的拔高。就像二维的圆被拉成了三维的球,它不是那个圆在变大而是包含了各个角度各个层面的圆。
从夏商到南北朝,从有记载以来的华夏史完成了第一轮循环,构筑了第一个有面积有深度的维度,算是一个有浓厚底蕴会影响后代的原生家庭了。
这个家庭从以为只有自己一族一姓到慢慢看到了还有邻居。它终于明白了不是曾经黄帝打蚩尤,打败了做家奴几百年后又是一姓一族,最多有些有名有姓是人有些无名无姓是所属。华夏从相信自己是天神唯一的儿子,开始接受不好说天神有几个儿子。
但华夏是骄傲的,诸子百家那些华丽丽的思索种下了东方大地的第一缕文脉。同一时间希腊的平民也崇拜着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有人可以整天琢磨这些于生计毫无挂碍的东西,得多有家底!这是一种让人自傲的东西。
这片土地在这个轮回中,分裂的时间远远大于统一,纷繁的王朝遍地狼烟,权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而握有权柄的人又是个什么东西,是天神的儿子们随意打架还是上天终将选出它的代言人?骄傲的华夏将几百年的苦思赋予每一个要当家的,骄傲的否认这只是一场架,骄傲的形成某种叫做价值观的东西,也慢慢成了一个文明的精神得以传承。这片土地有了自己的荣耀性格和使命。每个王朝开始担起它的价值观输出,要波及它看得见的角度,这超越了战争最初的征服,握有权柄的贵族开始担起道德楷模。生存不再是占山为王抢得土地劳动力这一世的吃喝不愁,这个的游戏演变得高级了,统一成了使命,文化成了内在认同,而传承千秋万世是一个要不断精进的技术活。
公元六百年的华夏四分五裂,相信生于那个时代的人看看东周分裂五百年后,秦汉统一不足三百年又再度如散沙一般又近四百年,那时大概会觉得统一才是一种常态下偶发的变态吧。但奇妙的是汉大力推崇的儒学让当时少数能识文断字的人们坚信一统是责任,而分裂的局面技术上可以解决。秦真是一个天才儿童,短短几十年种下了这神奇的迷钥。《天龙八部》里的慕容复人在南宋却要复辟一个五代十国时相隔几百年的大燕,当时看小说的时候觉得就是笑话,长大学了历史才知道这一点不可笑。所谓文脉太过弥坚,只是看历史这个大boss最后会把机会丢给谁而已。
隋拥有了这样一个家庭,这个家庭已经有了两千年的积淀,是个根基深厚的大家族了,它常年乱七八糟,各房争着当家,不管谁成了一家之主都得睁一只眼防兄弟叔伯管家权奴;但它的争夺又有了一丝超越物质的理性之光,可以把家族捏成一股绳是理想是英雄,已经不完全是为了能给全家分月银那点说得清的好处了。它也有邻居,这些邻居叫匈奴高句丽还有看不大清楚的西域,抢地盘做生意,也不一定见着就要打,该好好做生意还得做,越来越明白打不了那么多的架。邻居多了,文脉也变得多元了,自己家的儒和道还在中学生阶段,别人家的佛也慢慢来了,都挺有道理,也得掂量着什么时候用什么道理省心一点。
在这样一个大家庭生出来,隋得是个踩着五彩祥云的人物,好武,出家门得能打;关起门来也得好好发展经济还得定家规努力研究文化。能以德服人也能出门吓人。把一个乱糟糟的家捏一起不容易,秦就是个例子,只是秦要捏的是一个全然新的体系,换句话说是彻底改变一下阶级利益,宗亲到门阀的过度应该算是秦办成的,只是这个爆炸性的活儿干的有点急躁,脱轨了。隋要整的是分裂太久,要逐步让大家适应一个领导,政治经济归一、各方利益平衡也有个过程,不是一两代人能完成的事儿,隋文帝干的挺好,可这样的好当家在一个姓里连出两个难度太大,又遇到一个急躁的儿子就玩完了。跟秦一个宿命,最难的任务接了,代价是过二不过三。
唐就这样很幸运的成了又一华丽丽的二代。跟汉一样受到历史大boss的垂青。最难的活隋爹担了最大的恶隋爹也认了。给了唐这个创业二代一个千秋留名的机会。唐继承了前所未有的版图家业,经乱世磨砺后更加实用而锋利的儒道释根基,连年战乱为了提高情报传递改良了毛笔书简,为了印佛经愣发明出来雕版印刷术,做个读书人的成本越来越低了,寒士这个取之不尽的资源开始进入到文官体系(以前成吨的竹简太贵,读书人只能是豪族世家)。自古皇帝的一个梦有了实现的可能:建立庞大的文官体系,皇帝成为真正的董事长还兼ceo。抛开门阀世家,让那些离了皇帝依旧可以霸着一方做爵为侯有兵有粮有背景的人,统统被离了皇帝一无是处想杀就杀的文官们替代,那将是皇权终于可以扬眉吐气的美好画面。唐自信极了,就像个从来没有被打到过的孩子,邀请各路邻居来长安,炫耀自己的家底,派自己的家臣去海外,宣扬大唐的威名,其实也是文化强大后的价值观输出,天下之大,无以争锋,豪迈至极。而最终皇权的强大反噬了自己,皇权制造了假托皇权的宦官,不受文官系统限制的皇权反而让自己的影子宦官给挟持了,中后唐的皇帝被宦官控制恐怕也是始料未及。它捧出的寒士节度使们几乎灭尽了绵延千年的门阀,捧出的宦官操着随意换皇帝登基的大权。唐意气风发,权利场上,终究是个少年。
五代十国,是寒士节度使藩镇郡守们的盛宴,环伺的邻居们的一场狂欢。好在这个家族已经有了自己的力量,时间并不长,不过六七十年。五代十国的人不会像两晋南北朝那样,觉得统一是常态下的变态了。很快就统一了。来了个新的孩子——宋。
宋也算脱胎于军镇节度使。就像原生家庭不是让他更加发扬光大,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宋就是个有着逆骨的儿子,唐爸爸的一切他都在深刻反思,又有着切实的执行力,做的彻底。宋的文官体系各部牵制,分权登峰造极,皇帝的意见群臣有层层讨论反驳的权利。皇帝再也行不得快意事。宋鼓励做生意,民生治理的相当棒,很有钱,有钱的文化人多了就有品味有艺术细菌,宋的美学也如烟花般璀璨放出历朝历代里最亮的审美之光。但出身军镇的宋厌恶或者说是惧怕军事武力,军职用文官,开朝的军事贵族被纷纷用高俸禄赎买军权。外族来犯喜欢谈判,用岁币赎买和平。宋是一个有教养懦弱的富家子,跟家人跟邻居都强调爱和平不打架,如果缺钱,跟我说啊!可钱还是经不起这样糟践,被阿辽阿金两个邻居榨干了叫天天不应,天下还是有钱办不成的事的。
来的元更像一次误入。他没有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很奇妙,一百年而已,来了就走了。彼此是一场偶遇,挥挥衣袖,都不用留太多的痕迹。如果元像清一样好学,蒙古帝国的作为或许不止于只是曾经昙花一现横跨亚欧大陆。
明是第一个真正的苦孩子当家,第一次一个真正的农民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往前数成功抢下第一把交椅的不是皇亲就是贵族要么也是藩镇将官。历史终于再一次稀释,秤上一边是皇帝,另一边站的人越来越多了,一个姓氏的几族人到三公六卿公侯伯子男再到当朝权臣武将,直到明,稀释到了真正的平民。不得不说这家越来越难当了。管的忒杂忒细了。明法也是无所不包的细,巴不得写成一套万世不变的岗位说明和工作指导书。元的误入让明这个孩子惧怕外面的世界,守好自己的家是他唯一初衷和方向。明开始海禁闭关锁国,希望用无所不包的工作指导书来造就一个桃源。只是世界已经不是曾经的天下,荷兰的舰队已经出发。
明的闭关锁国万年不变,可架不住自己土地上的人越来越多。元末的流民成就了明,终于明末的流民又开始反噬明。万年不变理想很丰满现实太残酷,不打仗人会多地会少邻居会趁虚而入啊。
清是个好学的隔壁老王。从关外来却带着一肚子汉人学问,儒学水平让这个叫明的孩子都大跌眼镜。清也是个有胸怀的当家,他抹掉了那堵院墙,哪里有华夷之分,就是一家。打汉始,这栋屋子里的祖祖辈辈就和邻居们纠缠一起,这血统早已分不清,统统纳进正统不分彼此,只要第一把交椅姓爱新觉罗就行。屋子里的人们也无所谓,只要华夏还是孔孟之道就行。
可这次不是邻居,是整个社区外被照亮了,地球是圆的,这次遇到的对手不是跨马而来,是踏浪惊现。他们并不在乎土地,也没想抢家里的这把交椅,只是要做生意,能掏空这个家所有的生意,还美其名曰叫做契约。三千年不曾遭遇之巨变,历史的又一个轮回等着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