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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不仅吃人,还会笑,甚至,听得懂人话。马垅村两百来号村民都姓马,只有我爷爷姓陈。
村里人都穷,大多住土砖房,唯一值钱的东西,是养到过年的猪。年底,杀了猪,能吃点好,还能换钱。
杀猪是脏活,没人愿做杀猪匠。
脏,说的不是猪圈不干净,而是这活儿,在大家伙眼里不干净。
农村那时候迷信,对杀生之事敬畏。杀猪匠,在他们眼里,造孽太多,将来死了是要下地狱的。
没人干的活,被爷爷这唯一的外姓人包揽。
爷爷一开始也只是帮忙,后来,为了补贴家用,慢慢发展成职业。没几年,爷爷杀猪手艺已经非常娴熟,远近闻名。
一到年底,村里村外,常来家里请爷爷,他经常忙不过来。
爷爷每跟我提过去杀猪的事,仿佛炫耀,说起自己的本事:
有一村民剁了块大肉送礼,要送两家,却忘了分。路上碰到要去杀猪的爷爷,央求他分。
爷爷报纸垫地,腰后抽刀,只一划,肉一分为二,那人回家去称,皆一样重,一两不差。
爷爷的杀猪手艺,炉火纯青,以至于,他身上多出来一股杀气。
爷爷说,杀了几百头猪,从未失手,向来干净利落,请他杀猪的人无不脸上带笑,心里满意。
唯有一只猪,让他印象深刻,这辈子难忘。
有一养猪户主,马大强。
马大强已婚,媳妇有点胖,会干农活,屁股大,按村里的标准,是个好媳妇。
马大强也有本事,种田种地外,还会打猎。
「马大强家的猪不一般,很不一般……」
爷爷每说到这儿,先是停顿,然后重复,有时说两遍,有时要说好几遍。神情逐渐变成追忆,仿佛追忆马垅村村民。但我觉得,他追忆的绝不是人,而是那只与众不同的猪。
马大强养猪跟别人不同。
别人养猪,一般是喂泔水,打猪草,有糠的,喂些糠,已是了不起。糠是谷皮,那时候,人吃的米尚不足,给猪喂糠也要节省。
马大强给猪喂肉!
他会打猎,会放夹子,做陷阱,拉捕鸟网。
马大强在南坡山捕猎,南坡山距马垅村十里路。马大强隔三差五打猎,猎到大的镇上卖,猎到小的带回家。
兔子刺猬之类自己吃,此外,最多是老鼠,山里老鼠贼大,马大强一家不吃老鼠,老鼠被他扔去喂猪。
马垅村有一个陋习,过年杀猪,会攀比生猪重量。
谁家养的猪大,谁家脸上有光,别人见了免不了称赞,竖大拇指。
过年杀猪,比生猪重量,无形中成了马垅村过年保留节目,暗中形成比赛竞争的风气。
虽没明着设立大赛,但每家都希望,自家猪过年上秤比别家重,肥猪赛大象,脸上倍有光。
马大强家的猪,通体漆黑,被他称作「老黑」。
喂老黑吃肉,就是想在年底,把别人比下去。
他不仅喂老黑吃老鼠,也在塘里捞鱼捞虾,还捡河蚌带回家,敲开了,喂老黑吃。
河蚌的肉,人都难处理,老黑却吃出经验,三两下就能把河蚌肉整块咬下来。
马大强抓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自家不能吃,就扔给老黑。
蛇、蝙蝠、老鼠、麻雀、黄鼠狼、青蛙……
老黑照单全收,到后来,喂米糠都不爱吃,就爱吃肉。村里人知道这事,啧啧称奇。
老黑吃肉,这是不一般处之一。
它不一般的第二点,是胆大。
爷爷性格爽朗,爱串门,去别人家里,免不了职业病犯了,便去别人家猪圈看猪。
他只一打量,不论什么时候,就知道,那猪过年能长到多重,有无在过年生猪大赛一举夺魁潜力。
常杀猪,他身上有了股杀气,人感觉不到,跟我爷爷聊天,还是觉他像从前一样爽朗好说话。猪能感觉到,一见他,立即感受到他身上杀气,要么瑟缩在角落,要么上蹿下跳。
爷爷说:「猪很聪明,不仅能察觉杀猪匠的杀气,有的还能听懂人话,年前,杀猪匠不能在猪面前提杀猪。」
老黑看到爷爷,该干嘛干嘛,一点不怕。
那年夏天,爷爷去马大强家串门,看到老黑。据他目测,那时的老黑,已两百多斤。
去年,村里最重的一头生猪,三百斤。
他告诉马大强,只要再长个几十斤,年底,猪王的称号,必落在老黑头上。
马大强很高兴,这是长脸的事,是大事,更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老黑拿到猪王。
于是,他更频繁地,将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喂给老黑。
到了年底,爷爷忙得不可开交。
马大强也来请爷爷,定杀猪的日子。日子定好,他带爷爷去猪圈看老黑。
爷爷看到老黑,直接吓了一跳。
老黑毛皮油亮,目测已有三百多斤,脑袋上的黑肉堆叠成皱纹。一双眼睛见了人,滴溜溜地转。
老黑还是不怕爷爷,不仅不怕,看到爷爷,还咧着嘴对他笑,獠牙长白弯曲,露出嘴外。
爷爷第一次看到猪对人笑,只觉得惊奇。
他已看过村里大部分人家的猪,见到老黑,料定今年猪王非它莫属。
消息透露给马大强,马大强也很高兴。
二人就在猪圈里聊着。
要走了。
爷爷说:「行,大强,就这么定吧,过几天来你家杀猪,今年猪王是你家……」
他话没说完。
猪圈里原本平静的老黑,突然发出骇人嘹亮的嚎叫,拼命地用脑袋撞猪圈的木栅栏,上蹿下跳。
爷爷心想,坏了规矩,猪能听懂人话,不该在老黑面前提杀猪。
不过,临近杀猪的日子没几天了,他也并未在意。
马大强抓来木棍,对着老黑一通猛砸,总算让它老实了。
爷爷调笑,你家这猪都成精了。
出了猪圈,遇见马大强两岁的儿子,刚会走路,爷爷逗他玩,惹得他咯咯笑,留了几粒糖给他,便走了。
这之后,爷爷忙着杀猪,转眼,便到了约定的杀猪日。
第二日中午,爷爷要去马大强家杀猪。
还未去,村里便传开一个恐怖的消息。
马大强儿子死了,凶手泯灭人性,手段极其残忍。
外边乱糟糟,很多人往马大强家去,传得很凶,说小娃娃被仇人分尸,断胳膊断腿,屋里血糊啦啦一片,惨不忍睹。
也有说,不是仇人,是一伙偷猪贼,马大强家三百多斤的黑猪,也不见了。三百多斤,值三百多块钱呢。
那时农民一年收入也就 300 快,卖一头猪,够吃一年,有的村确曾有偷猪的事。
爷爷脑海一懵,前几天他还逗马大强儿子玩,小娃娃挺可爱,还冲他笑。
他连忙跑去了马大强家。
一进马大强家,一股浓烈血腥气扑鼻,马大强那胖胖的媳妇,披头散发躺在地上,身体一抽一抽的,已哭晕过去。
马大强跪着,哭天喊地,堂屋里都是血。
别人不敢,爷爷杀猪场面见多了,胆子大,在那里安慰了马大强,很快,民兵也来调查。
马大强情绪崩溃几次,没有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只重复嚷嚷着儿子死了,儿子死得太惨了。
马大强跪着的不远处,一只小孩儿的脚躺在冰冷的地面,脚腕一个银环,那是马奶奶用嫁妆给小孙子打的。
爷爷走过去,注意到,断脚的断口处,像是被什么咬的。
他又去看了马大强家猪圈,猪圈的木栅栏,几根厚木板,像爆炸过后一样,四分五裂向外散开。
爷爷当时脑袋嗡地响了一声,想起那只浑身漆黑油亮的猪,想到一种可能,一种他无法相信、不敢相信的可能。
想到这儿,爷爷猛打了个寒颤!
……
……
爷爷和民兵找了很久,也未找到马大强儿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之后,马大强儿子之死,和老黑的去向,在村民茶余饭后,演变出各种版本。
有个版本传得最广。
马大强的儿子,被他家猪吃了!
猪吃人,很多人不信,他们更愿意相信,马大强做了啥亏心事,招惹了邪祟。
马大强家这个年过得极其悲惨。
猪还是要杀的,只是,没人再提猪王的事。爷爷仍旧忙得不可开交。
杀猪是个力气活,由杀猪匠和两个帮手按住猪,系住腿,往脖子一刀放血。接着刮毛剁肉,一天下来,比种田更累。
大年三十,隆冬飞雪。
爷爷杀完最后一头猪,路过马大强家门口。黑漆漆,见一个人蹙在雪地,不说话,不应声。
仔细看,是马大强,哆嗦着喃喃着什么。
爷爷跟他说了几句,将他拉屋里。在他家坐了一会儿,劝他节哀。他知马大强心里难受,多说无用,起身回家。
爷爷出门去,马大强在背后说:「陈哥,我儿……真是被我家老黑吃了?」
爷爷长叹口气,走入风雪里,不敢回头看马大强。
冬去,春来。
去年的猪杀光了,很多人家里,又开始抓新一年猪苗。
马大强家,始终大门紧闭。再也没人见马大强出门打猎。他家的土砖房四周,长了许多高高的杂草。
二月,某一天。
又一个惊人消息,在村里传开。
有人在南坡山打猎,看见老黑!
那人上山打猎解馋,遇到一只山鸡,要捉时,斜刺里冲出来一头硕大黑猪,哼哧哼哧。
吓得他魂飞魄散,以为遇见野猪,慌乱滚下山坡。
事后,他细想,不太像野猪,很有可能,就是大家说的,马大强家吃小孩儿的老黑。
两个月没出门的马大强,提了把土铳去了南坡山,誓要为儿子报仇。
某天,爷爷去马大强家,问起这事。
马大强摇头,掏出一缕黑毛,爷爷接过来,闻、捏一番,说:「是家猪毛,没错。」
马大强点头,告诉爷爷,除了这猪毛,毫无所获。
但他并不气馁,听了爷爷的话,更加坚定要找到老黑。
爷爷说:「猪鼻子灵,比狗鼻子厉害,老黑这猪不简单,它一定是知道你在找它,老远闻到你的气味,躲着你。」
马大强瞪眼,咬牙:「再不简单,它还是畜生!」
马大强没找到老黑,村民们先不安起来。
老一辈人心中,一些做了反常之事的畜生,便不再是畜生。
民间,有把黄皮子当作黄大仙祭拜的。
也有的地方,拜蛇仙、虎仙……
这些仙,说到底,还是神话故事中,有了法力的妖怪。只是因为人的敬畏,得了大仙之名。
仙、魔、妖……
无论如何,那些不一般的动物,已超出认知,已经跳出三界外,有不一般的神力或邪力。
老人说,老黑杀不得,杀它,马垅村必有大祸。
年轻人早已人心惶惶,害怕猪再吃人,主张搜寻老黑杀掉。
之后,又出一事,使得杀掉老黑的主张,再无异议。
那时农村人穷,感冒发烧,常无钱医治,落下严重后遗症。
村里有一个傻子,小时发高烧,把脑袋烧坏了。
某日,他全身是血,被人抬回了村。
爷爷当时在地里干活,看到他们,扔下锄头去帮忙,看到傻子模样,被吓到了。
傻子嘴里往外喷血,右边脸上,几个血洞冒血,右耳不见了,脸肉往外翻着。半张脸血肉模糊。
耳朵没了,是因为从耳朵到侧脸颊,被扯掉一条肉。
右手,三根手指头,也齐刷刷断了,白森森的骨头露在外边。
傻子伤好后,有人问他。
「二愣子,什么东西咬的你?」
傻子的回答,则让聚着凑热闹的人,沉默良久。
「老黑,老黑!大黑猪!」
他大喊着,惊慌跑掉了。
有人说傻子胡说,大概率是被半大的熊瞎子拍了,不知在哪里听了老黑的传说,记在心里,把熊瞎子当成老黑。
众说纷纭,此事还未论断。
老黑自己出现在马垅村附近!
马垅村上边另有一村,有一养猪专业户,散养了一群猪,养牛一般,放养在山涧。
这人平日独居,对本村的事都知道不多,马大强家的事更没在意。
他的猪虽是放养,也喂食。有次喂食,老黑大摇大摆混进猪群,没将他放在眼里,也没把其他猪放在眼里。
老黑拱翻几头公猪,抢食。
几只白猪几次围攻,瞬间被老黑顶飞,有两头耳朵被咬掉半截,撞去了水里。
养猪人见了气得不行,捡起石头猛砸,才将老黑赶跑。
之后,老黑每天来抢食。
养猪人见了老黑,虽然赶它,但见老黑三百多斤,更想据为己有。
只是,尽管他一辈子捉猪从未失手,却从没碰到过老黑一次,气得干瞪眼。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猪到了发情期。
老黑不仅抢猪食,顶飞那些公猪,还趴母猪背上繁育后代。
养猪人恼火地赶过几次,每赶走,不多时,又见一头黑猪趴他家母猪背上,后来索性不赶了。
直到他村里有一人来看他,见到老黑。
那人登时大惊:「这黑猪哪来的,莫不是马垅村那头吃人猪?」
养猪人瞪大两眼:「吃什么?吃人?猪?」
那人转告听来的老黑恐怖故事,两人再看老黑时,心里发毛,连忙去马垅村通报。
片刻后,马垅村民来了。
很多胆大的来凑热闹,妇女胆子小,听说是那头吃人的猪,没敢来。
我爷爷得到消息,第一个去告诉马大强。爷爷、马大强,及一众村民拿了锄头柴刀,飞快来到山涧。
远远的,就看见一头黑猪,混在一群白猪里。
爷爷一瞧,果然是老黑。
老黑在那一群猪里很突出,大约已有四百斤了。
身上一层灰泥浆,鼻子上的毛油光滑亮,双耳高竖,两眼警觉,远远一看,真像黑熊趴地。
它走在那群白猪前头,它去哪儿,其他猪就跟它到哪儿,俨然成了那群猪的领袖。
马大强手里拿了把土铳,见了老黑,抬臂要打。
养猪人不让,怕伤了自家猪。
爷爷跟其他人一商量,七八个人将老黑围起,只故意留一出口,把老黑往那边逼赶。
我爷爷远远站着,守住那个出口。
老黑突然见到这么多人,早已警觉,村民边怒声呼喝,边挥舞手里工具。老黑见只有一个口子可逃,果然朝那个口子跑。
它跑得风一样,嗖!钻进林子,灌木丛枝叶倒飞,眨眼就要消失。
「追!」
众人大喝。
砰!
震耳欲聋的枪响,老黑狂奔的身体一歪,血一飞,差点倒地。
打中了!
爷爷紧盯着老黑,他亲眼看到老黑肚子中枪,马大强用的土铳,和现在的枪不一样,子弹是一种铁弹丸。
那么近的距离,杀伤力还是非常大的。
老黑中枪,却未倒地,朝守住出口的爷爷猛冲,如同一股黑旋风。龇牙咧嘴,凶神恶煞。
爷爷手里拿着刀,没料到老黑这么凶猛。
常年杀猪的他,此时面对气势汹汹的老黑,心里也是一凛。
老黑一点没改方向,直直冲撞,速度之快,像失控的火车。
爷爷想要避开,慢了一步,被老黑撞中,獠牙挂着了爷爷的腿,顿时鲜血直流。
他瞬间飞出,躺在地上。
这时,爷爷才看清,老黑的身上,满是在泥浆里打滚结的硬壳,就像防弹衣一样。
铁弹丸的确打中了它,也流了血,但不够致命。
老黑冲出去十多米,突然转过身,停下,盯着地上的爷爷诡异地露齿一笑。
现在来看,也许,老黑当时这特殊的动作,有其他含义。或者是爷爷当时的幻觉,但他非常肯定,老黑当时真的笑了,就像跑得快的人回头嘲笑对手,那种汗毛倒竖的体验,他现在还记得。
嗖!
老黑转身,眨眼消失在林子深处。
村民惊呼着来救爷爷,马大强顾不上爷爷,急着去追老黑。
爷爷感叹,还好,当时他感觉不对,让开了一下,所以只是被老黑擦过去了,不然非死即残。
之后的事,我爷爷就不知道了。
他唯一知道的,十几个人追这么一头被子弹打中的猪,老黑还是跑掉了。
爷爷所幸没伤着筋骨,伤好后,马垅村又发生了件大事。
老黑被打死了!
那天,马大强的土铳没打死老黑,一直追到南坡山,仍让它跑了,回家气得两天没吃饭。不过,当天的动静太大,猪吃人的事情传得风风雨雨,上边知道了,派了民兵下来,专门处理这事。
马大强跟民兵还有一个老猎人一起,在南坡山搜寻,老猎人以前打过熊,打过老虎,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老黑。
马大强借了民兵的枪,亲手打死老黑,把枪里子弹都打光了。
老黑倒下之后,他走过去看,才知道,十几天前,他的确打中过老黑的肚子,只是,伤口都已快愈合,铁弹丸包在肉里。
老黑的尸体还在山上,三四百斤的猪肉,马垅村民却无人去扛走。
吃过人的猪,他们也不敢吃啊!
爷爷说完老黑的故事,忽然撩起左脚裤腿,我看过去,在他小腿上,有道蜈蚣样的疤。
「这就是老黑留下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