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船队汇入速末水。此时,夜空像穹顶一样罩住水面,深不见底的河水倒映出点点繁星,船队恰好穿梭在这星月之间。
突然,一尾大鱼跃出水面,引起船上阵阵喧闹,搅破了木尔哈齐的清梦。
文册赫恩高声叫嚷:“卑特赫,你好大的胆,竟敢在亡贼水里钓鱼,被你父亲知晓,免不得一顿臭骂!”
“休要提他,终日谨小慎微,若没有舅父撑持,怎能作上族长!”卑特赫回首看去,见木尔哈齐正望着夜空发呆,嘿然笑道:“天上掉不下貂皮,守着它有何用处,不如起来吃鱼!”
木尔哈齐心乱如麻,索性闭目养神。
“这世间美味,莫如此处河鱼,食其肉如啖亡贼之肉!”卑特赫说着,取出一把利刃,将鱼剁成几段分与旁人。
鱼肉方才入口,天边炸起一声惊雷,接着南岸传来兽吼鹿鸣之声。抬眼望去,林间惊起飞鸟无数,密密匝匝地涌向水面。恰在此时,一个巨物从天而降,猛地砸在岸上,将一众乱石、林木碾得粉碎。众人惊诧万分,竟不知此为何物。
文册赫恩看的真切,惊呼:“脚,是巨人的脚……”
话音未落,又一个相同巨物落进水里,激起千层水浪,撞得木舟摇摇晃晃。众人如梦方醒,仰首望向夜空,果真瞧见一双巨腿,悬在云里时隐时现,腰身之上竟然没入天际,高不可见。
卑特赫回过神来,探手捉来舟楫,大喊:“巨人察觉我等,走得迟了,必要踏作齑粉!”
说话间,岸上巨足抬起,轰然踏入水中,眼见是奔着船队来的。旁人惊恐万状,有的呆若木鸡,有的抱头哭嚎,更有的张开双臂祈神庇佑。
情势危急,文册赫恩拽起木尔哈齐,想跃入水中躲避,反被他死死抓住。
“巨人来了,快走!”文册赫恩高声呼喝。
木尔哈齐疾声问道:“老人常言,巨人乃是卧勒多神侍卫,凡人若能触碰,便可享尽一生荣华,是也不是?”
文册赫恩侧目瞥向巨足,低声应道:“有这一说,也许是戏言……”
木尔哈齐不由分说,纵身跃入水中,竟然朝着巨足游去。
“回来,莫要讨死——”文册赫恩等连连呼唤,喊声却被水浪淹没。
波涛之下,木尔哈齐时隐时现,彼时巨足已到,眼见得要被活活踏死。说时迟,那时快,只在巨足落下时,木尔哈齐探出身子,扬手触碰巨人脚掌。巨足好似受了虫咬,连忙往后退缩。接着天上传来滚滚雷鸣,巨人腿脚竟然渐渐消融,最终化为雾气,在水面上缓缓飘散。
河岸重归平静,惊鸟纷纷归巢,适才景象真如梦境一般。
夜空下,卑特赫疾声大呼:“木尔哈齐何在?”
众人似梦初觉,连忙四下找寻,将他救上木舟。文册赫恩立在一旁,滔滔不绝地讲说,木尔哈齐如何降服巨人,挽救了众人性命。木尔哈齐心底说不出的惶恐,以致周身颤栗,殊不知方才哪来的胆气,竟然撇下生死冲撞巨人。
老者颇为感慨:“巨人受卧勒多神差遣,赶来择选勇士,日后拯救诸部。小子勇气可嘉,我等性命或将系于你手,好为之,好为之!”
一人摇头叹息:“勇不当力,身子这般短小,如何肩负大事?”
卑特赫怒道:“木尔哈齐身虽矮小,却能降服巨人,世间孰可为之?牙力虽强,亦不及也!”
众人称是,遂称木尔哈齐为“矮巨人”。
“他日得了富贵,莫要忘了我等!”众人嬉笑着泛起舟楫,继续东行。
“不破亡贼,何来富贵……”木尔哈齐在喃喃自语中进入梦乡。
比及木尔哈齐醒来,船队已进了天门岭。
“归来喽——”一行人站在木舟上张臂欢呼。
岸上渔民也朝众人挥手致意。
木尔哈齐皱眉叹息:“此番加赋,部民何以为生……”
伐狼古一边整理鱼线,一边劝说:“此事自有大人谋划,我等无名之辈,思之无益。吃些鱼肉果腹,稍晚还要讨见酋长,是战是和,自当由他定夺。”
文册赫恩望着天门岭,一时颇有感慨:“大权旁落,岂能由他作主!噫,酋长已不复当年之勇……”
卑特赫挑眉笑道:“可怜酋长连年征战,到头来也没个子嗣,只能藉女儿联姻,勉强守住大位。”
文册赫恩笑道:“他女儿唤作甚来?对了,渥尔后。啊呀,倒是个奇女子!年轻时嫁到破奚氏族,与老族长过活两年,便成了寡妇,后又嫁给继任族长。憘,先后侍奉父子两个,那又怎地,能抵得过牙力、叔库?究其根源,乃是二人不和,只忙着内斗,无暇顾及大位。否者,酋长岂有命哉!”
言语间,船队行至速末水与忽罕水交汇处。伯咄部民就此上岸,往白石岭营地去了;号室、安车骨两部沿速末水继续北上;木尔哈齐等则与白山部民一并进入忽罕水,往南溯流而行。
几人摇动舟楫,终于在次日黄昏时进入忽罕河谷。
一个中年男子候在西岸,白山部民识得此人,乃是塞萨酋长的侍卫托若,挥手致意过后,自往东岸去了。
“一路辛苦!”托若命人停泊木舟,招呼四人上岸。
“亡贼贪婪,怕要惹恼酋长了!”卑特赫方才登岸,便与托若高声叫嚷,身为族长独子,其与营地侍卫交情甚笃。
“无妨,恼怒之事何止于此。”托若摇头苦笑,引着众人步入密林。
沿途可见许多厥稽族人,个个高大威猛,或背短弓、或挎短刀,恶狠狠地盯着一行人等。
卑特赫追上托若,低声问道:“林中为何增添守卫,莫非将有大事?”
托若附耳答道:“牙力诈称酋长病重,借此增添戍卫……”
卑特赫失声道:“牙力要反……”
托若连忙遮掩其口,低声喝叱:“休得乱言,当心性命!”
卑特赫自觉失言,乃摆手不语。
待穿过密林,便瞧见一处宽阔场地,正是营地所在。中央有处偌大深坑,唤作“猪坑”,内中养着百余头黑猪,正在抢食人粪。周遭筑有高低不一的土包,乃是穴屋入口。所谓穴屋,便是肃慎人在地下建造的住处,地位越是显赫,发掘越要深阔。此间最大者,便是酋长的“大屋”,其中构筑恍如地宫,更有议事大厅,以作部落筹划之用。
彼时,塞萨酋长尚在其内议事,一行姑且守在屋外。
正不耐烦时,大屋里抢出一女子,生得黝黑纤瘦,兀自满面怒容,见了众人,立时转愠为喜,迈步走近木尔哈齐,拍打肩膀笑道:“阿弟,多年不见,身子结实不少啊!”
木尔哈齐仔细打量,认出来者乃是酋长之女渥尔后,惊问:“阿姐出嫁多年,为何赶来此间?”
“憘,莫道那对父子了,撇下我母子三个,争着去见死神了!如今沓尔满作了破奚族长,孤儿寡母留那作甚,权且回来过活。”
说到此处,渥尔后叹了口气,笑道:“你等稍候,待我进去禀报!”言毕,转身返回穴屋。
“真是奇女子……”卑特赫在后听了,不禁摇头讪笑。
伐狼古近前拉扯,手指托若示意。
卑特赫自觉失言,连忙看向别处。
少时,渥尔后复又出见,呼唤木尔哈齐入内。
木尔哈齐趣步跟随,也不知往下爬了几层,方才到得一处厅堂,迎着昏暗光线,依稀瞧见榻上坐着三人:一个坐在正位,另两个分坐两侧,内有一人尤其魁梧。木尔哈齐料定身份,上前依次致意。
坐在正位的塞萨酋长率先问道:“你便是木尔哈齐,慕惇族长的胞弟?”
“是。”木尔哈齐连忙应答。
塞萨酋长颔首笑道:“倒是憨厚……”
“领主有何言语?”不待酋长讲罢,右手边清瘦汉子插口便问。
木尔哈齐情知此人是叔库,心里恨他攀附夫余,遂将前事着重讲了一回。
塞萨酋长听罢,轻叹一声,摆手道:“你等连日奔波,甚是辛劳,今夜留宿此间,饮食自有照料。渥尔后,带他去罢。”
木尔哈齐再次致意,随渥尔后一并退去。
三人沉默不言。
良久,塞萨酋长问道:“你二人是何见解?”
叔库埋首不语,侧目窥视牙力动静。
牙力体硕,不便久坐,索性倒卧榻上,笑道:“夫余连年加赋,诸部疲惫不堪,只怕要出乱子。我弟与夫余交好,可遣他代为求请。”
叔库恨道:“兄长言笑了,我与夫余之间,只有交易,并无交情。”
牙力冷笑道:“若是两边交恶,有甚交易可言?”
塞萨酋长点头称是,转首劝道:“叔库,杜佛深受宠信,可寻他一探虚实。至于贡赋,纵是不减,缓交也好,总要安抚那些个主战族长。”
叔库捋着胡须应道:“大命如是,岂敢不从。至于一众族长,叔父也不必忧虑,侄儿自有安排。”
牙力闻听此言,复又冷笑一声。叔库也不计较,当下起身告辞。
塞萨酋长斜视牙力,见他正自顾自地摆弄脚趾,心生厌恶,乃道:“倘若无事,你也去罢。”
牙力起来伸个懒腰,指点着木榻念叨:“叔父这般说来,侄儿倒想起一事。此事关系渥尔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