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婶生病了。
严格地说,应该是旧病复发。40年前,刘婶患过严重的胃病,在省城医院动过手术,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二。这两天刘婶又开始肚子疼,疼得晚上连觉都没法睡。
刘婶有三个儿子,老大刘光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住在农村老家;老二刘栓夫妻都是教师,在县城中学教书;老三刘怀是个不小的国企官员,当然是在省城风光快活。平时,刘婶和老大刘光住在农村,由刘光照顾她的衣食住行,有时有点头疼脑热只要花钱不是太多,他也不会向兄弟们开口。刘光为人忠厚老实,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把母亲服伺得非常周到,基本上不用兄弟们插手。再说远水救不了近火,兄弟们想插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老二老三总的来说也算不错,逢年过节也会寄点钱来,帮衬一下母亲的生活。
这次也一样,刘光把母亲送到乡卫生院。那个平时熟悉的王医生跟刘光打招呼说:“刘大哥,你又送大娘来看病了?”
“是啊,我兄弟们忙,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像跑跑腿这种事,我就多做点吧!”刘光回答道。
“你啊,真是个好人。”王医生又对刘婶说:“婶,您身体哪里不舒服?”
“王医师,我这几天肚子疼的厉害,麻烦你给看看。”王医生也是土生土长的人,对刘婶的胃病史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听她这么说,立即感到不妙。你想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曾经又生过严重的胃病,能会好吗?但苦于他这个小医院里化验器材严重不足,做不了大的检查,平时治治伤风感冒还可以,对稍微大一点的病却是束手无策,根本不能确诊。于是就对刘婶说:“婶,我给开点缓解胃疼的药,您先试试。假如病情没有好转,还是立即到县城大医院去看看吧!”接着叮嘱刘光:“记着啊,婶年纪大了,千万马虎不得。”
刘婶回去后,吃了西药喝中药,但病情一点都不见好转,到后来更是吃什么吐什么。刘光见状,立即让儿子开面包车送母亲去县医院。路上,刘光给二弟打电话,告诉他母亲的情况,二弟答应得还好,说是在医院门口等。但三弟刘怀一听,直埋怨大哥做事不过脑子,这么大的事也不先跟他打声招呼,就自做主张把娘亲往医院里送。他现在在外地开会,回不来,但会打点钱回来,给母亲做医药费的。
刘光说,那就让你媳妇回来也行啊。刘怀一听就火了,你弟媳好歹也是个人民干部,怎么能干那些伺候人的活,我寄钱回来难道还不行吗?刘光一见兄弟发火了,就不敢再说什么。三弟可是父母心中的宝,光宗耀祖全靠他了。想当年父亲过世,刘怀一句开会,回不来,娘都没说什么。可是,后来听说是他的领导未来的老丈人病了,他在医院里端屎端尿床前床后的小心服伺着,比亲儿子还尽心。领导的女儿他是娶到了,仕途更是一帆风顺,很快就在省级国企做了一个不小的领导,据说官职比县太爷还大。但刘光还是感到有点心寒,难道为了事业连家里的长辈都不要了吗?这可是亲爸啊!今天还算好,很快,刘光儿子的手机微信上就收到了一千元钱。
车刚到医院,刘栓夫妻两个已经等在门口,刚见面就问:“哥,给三弟打电话了吗?”
“打过了。”刘光心中有点不快,没好气地说。
“三弟怎么说?”刘栓一向是唯刘怀马首是瞻,急于想知道三弟的想法。
“他在外地开会,一时半会回不来,就用微信转了一千元钱回来做医药费。”刘光强压着心中的不快,实话实说道。
“哦,这样啊。哥,我和你弟妹都要教书,没时间照顾妈,辛苦大哥了。”刘栓问,“对了,我妈有没有买了新农合医保?”
“买了。”妈生病了,你倒关心起妈的医保来,当时说要交钱时,你夫妻俩却全哑巴了。
“那就好,那就好。”刘栓给媳妇儿使了个眼色,他老婆急忙从挎包里拿出钱包,低着头掏了一千元钱,递给刘光。
“哥,我和你弟还有事,就先走了。辛苦你了。”弟媳说完,拉着刘栓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忙得夫妻俩连和娘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
刘光看着母亲脸上失望的神色,不知母亲现在的心情如何,要知道二弟和三弟可都是她最争气的儿子,现在生病了,一个回不来,一个来了,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娘,走吧!”刘光推了推站在一旁的母亲,扶着娘亲走进了医院。
果然,经过一天上上下下的检查,刘婶是旧病复发,并已经发展到了胃癌晚期。县医院也做不了癌症手术,当时就下了病危通知书,要求他们尽快转院。刘光瞒着母亲,给二弟打电话,说了母亲的病情。二弟一听是胃癌晚期,立即跳了起来,说:“哥,你是怎么照顾母亲的,生了这么厉害的病都不知道,你这个儿子是怎么当的?”
“都怪我没照顾好妈。但你有没时间过来一趟,我们商量一下,是不是送娘去长沙。”刘光虽然满肚子的委屈,但事到如今,也只得小心翼翼地提议道。
“我没时间,也没钱。你自己看着办吧!”刘栓不耐烦地说。
“喂,喂,”刘光想再劝劝时,那边已经挂了电话,刘光想,真是个白眼狼,平时说没时间回老家看娘也就罢了,现在还说没时间,真是的! 又给三弟打电话,刚接通,刘怀就冲电话里吼道:“告诉你我在开会,打什么打,真烦人。”说完,不由分说挂了。
刘光只得再打。要在平时,三弟一挂电话,刘光都会知趣地不去打扰他,但今天不行,这可是关系着娘的命啊。
刘怀又挂了。
刘光再打。
还是挂了。实在没办法,刘光只得叫儿子给刘怀发微信,告诉他母亲的病情。刘怀微信回得很快,道,知道了,我先在长沙联系好医院,到时你们再过来。
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刘怀联系医院的事还是没有回信。可是,刘婶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基本上己经失去了知觉。刘光拼命给两个弟弟打电话,都不接,发微信,也都不回。
这天,刘婶娘家的两个侄子又来看她。刘婶的精神突然好了很多,中午还喝半碗稀饭。问刘光:“光崽,你俩兄弟回来了吗?”
刘光摇摇头,安慰母亲道:“没有。不过,三弟说正在长沙联系医院,省城医院的医术高,您的病一定会好的,没问题,您就放心吧!”
“不用了,儿啊,我们回家。昨晚,我梦见你爸来接我了。”又转过头来对侄子说:“我没那两个儿子,记住,到时别让他们进家门,我不想再见他们。”
“娘,您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您吉人天相,您的病一定会没事的。”刘光回过头,擦了擦眼睛对娘说。
“儿啊,我知道你是好崽,听娘的话,我们回家。我不想死在外面,成了孤魂野鬼,到时连堂屋都进不了,回不了家。记住,我不想火葬,我死后,就把我和你爹埋在一起,给你爹做个伴。”刘婶抓着刘光的手对他说。现在农村也开始提倡火葬,有些人为了省钱,就把亡者送到火葬场火化了事。
“娘?”
“听话,算是娘求你了。”说完,刘婶眼一闭,又昏了过去。当天,刘光就为娘办了出院手续,陪娘回了老家。刘婶没熬过当夜,安祥地去了,追寻老头子去了那个没有病痛的世界。
刘光让儿子给刘栓刘怀发了微信,就开始张罗起母亲的后事来。兄弟俩还是没有回复,但人倒是回来得很快。
刘栓夫妻是坐着刘怀的小汽车回来的,后面跟着一溜儿的车队。三人刚下车就扑倒在母亲的灵前哭得撕心裂肺,真可谓是感天动地,山崩地裂。刘光没有扶也没有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三人的表演,一双眼睛冷寞得吓人,死死地瞪着他们。旁人也一样,只当是在看一场不要钱的猴儿戏。
或许是表演得够了,累了,首先是刘怀站了起来,冲刘光骂道:“你这个不孝子,商都不和我们商量一下,就把妈带回家,你要为妈的死负责。”
刘栓夫妻俩也站了起来,在一旁帮腔道:“不孝啊,不孝啊,你真是一个不孝子。”
见没有人理睬,刘怀又说:“现在,妈的后事由我们来办理,我要把妈后事办得热热闹闹,让咱妈风风光光地走。”
“你们,滚吧。老刘家没有你们这两个兽生。”刘光忽然指着门外,冷冷地说。
“为什么?”三人异口同声地反问。平时老实巴交的刘光竟敢说这样的话,今天是不是喝错了药,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娘生病时你们在哪里,娘最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娘最想见你们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平时忠厚老实的刘光连珠炮似地问道。“你们连兽生都不如,还回来干什么?”
“我们……”三人一时语塞。
“你别告诉我,你们不知道啊?”
“但不管怎么说,从亲情和法理上,你都不能阻止我们为娘尽孝吧!”刘怀到底是做领导的,慌乱中说起话还是有板有眼的。
“尽孝?你还好意思说这个孝字。你是想利用娘的后事来收你那些狐朋狗友的礼吧。”
“你……你?”这话击中了刘怀的软肋,平时伶牙俐齿的他也有点语塞。
“走不走,再不走可别怪我不客气了。”刘光说完,操起道士做法事用的师杖棍,做势就要往三人头上砸去。刘怀还想争辩,那些表兄弟堂兄弟都在一旁助威,作势也要上来揍他们。刘栓见势不妙,拉着刘怀灰溜溜地滚出了灵堂,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似三只过街老鼠滚出了村庄。
离开灵堂后,三人边上车边抱怨说:“娘啊,哥真无理,怎么能不让我们为您老人家尽尽孝呢?”
可惜,自私的人永远都不能明白,羊羔有跪乳之恩,鸟鸦有反哺之义。做为人子,在娘亲生病时,他们又做了些什么?难道他们还有脸说这个孝吗?
不孝之子,不要也罢。
更可惜的是,有些人为了利益,什么脸都是可以不要的。
夜幕降临了,刘怀的小汽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了村长家的院子里。早就恭候多时的村长和书记一见他们来了,急忙迎了出来。接着,刘怀的表兄弟堂兄弟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又春风满面地走了。
刘怀带着车队又一次来到老屋。刘光见了,拿起扁担又要赶他们走。这时,两个表兄弟按住了他的扁担。刘光不解地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哥,你闹够了没有?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你倒底还想怎样?”一个表兄弟责问刘光道。
“你们怎么能这么说话呢?难道你们忘了你姑的临终遗言了吗?”
“哥,别闹了。什么临终遗言,除了你,还有谁听到吗?”表兄弟矢口否认。
“你们……”刘光不敢相信地望着这两个表兄弟,难道他们是吃了猪油蒙了心,还是被鬼摸了后脑勺,下午还记得清清楚楚的话一转眼就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我还真以为婶说过什么呢?”一个堂兄弟说到。
“是啊是啊。好像就只有他是孝顺儿子,别人都是不孝顺似的。”
“就算你孝顺,也不能阻挡别人行孝啊!”
“自己没本事操办丧事,还阻挡弟弟行孝,这个世上啊,真是什么人都有。”
堂兄弟们也一个个接上话头,乱七八糟地议论着。这时的刘光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他还想分辩几句,一个“你”字还没说完,村长发话了,安排大伙帮刘怀带来的人下车,重新布置灵堂。并对刘光说:“人啊,要懂得知恩图报,别一心想着自己的小九九,你不就是想说你是大孝子吗?行,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孝子,别闹了,这样总算行了吗?”
“你们……”刘光本来人就老实,大伙儿一股脑的指责,他哪里分辩得过来,一时急火攻心,一口老血吐出,人一下子瘫了下去。
刘怀一使眼色,刘栓带着两个堂兄弟把刘光扶进了房间,外面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风光大葬,真是风光大葬,亮瞎了十里八乡所有乡邻的眼。不要说连续三天的流水席,就是去火葬场时的车队足足就排了三公里,据说其中还有县委书记和县长的车。
刘光知道母亲是不想火葬的,但这时候他也是无能为力了。起灵时,他带着自己的子孙在灵前磕了三个响头,没有再去凑这个热闹。扶灵的除了刘怀和刘栓夫妇,就是乐器队中那些专业的哭灵人。
望着灵车送去的方向,村里人纷纷议论开了。
“有个当大官的儿子真好。这排场,我就是想烂脑袋想上八辈子也想不出来。”
“就是就是,假如是刘光,万分之一都达不到。刘老太太真有福啊!”
“可是,听说连刘怀的老婆都没回来,还有他们两家的孩子,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哪怕是回来装装样子也好。”有人提出异议说。
“也不能这么说,城里人的风俗不同,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再说这么风光,又有谁会知道他们没回来呢?”有人立即反驳道。
“就是就是。”
“假如我家的小子也能有这么大的排场,哪怕是饿死,我也会笑醒。”
“对啊,尽孝到这个程度还真不容易。”
在这些人的口中,无视母亲死活的刘怀倒成了天底最有名的孝子了。我无言,想,这些话别人听了或许没什么,就不知道躺在棺材中的刘婶会不会气得掀开棺材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