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教授
1
“柯老师一路走好!”
我正在聚精会神地写教案,忽然坐在对面的老陆对着手机喃喃地说。“这柯老师是谁呀?”
我停下手中的笔,抬头见他紧皱着眉头,问道:“怎么了?”
“你看群里。”
我打开手机,在过去单位的群里发现,有人发了句刚才老陆说的那句话,还配了一张降半旗的图片,——这分明是有人去世了。“会是谁呢?”我心头一紧,将过去认识的几位柯姓老师都想了一遍,他们年龄都不算大,老一点的五十出头,年轻点的也就二十多岁,身体也很健康,没听说最近有谁生病住院。
随着手机屏幕的闪动,群里有人也问了同样一个问题:柯老师是谁?随后答案便出现了,是柯南。
“怎么会是他呢?”我对着手机发起愣来。
和柯老师相识还是在七年前,那时我刚从大学毕业进入一所乡镇高中。作为一所知名师范院校毕业的研究生,在一个乡镇学校教书,我心里多少有些郁闷。这种郁闷很快被刚接手的班主任工作淹没了。新学期伊始,学生报到,缴费注册,领课本,发课本,收作业本费(作业本费没和学费在一块儿),发作业本等,接踵而至,忙得我焦头烂额。
这天中午,我正在房间登记注册学生,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领着一个小姑娘走了进来。
“周老师吧,我是咱学校的老师,教数学的。”
“你好”我礼貌地回了句。初来乍到,学校里很多人还不熟悉。
“这是你班上一个娃”他指了指身旁的小姑娘。“也是我一个亲戚的。过来报名登记。”
“叫什么名字?”我拿起笔,准备在注册簿上填写学生的信息。
“这你可以叫娃自己写。”他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示意她来写。
“听说你也是教数学的,那咱就是一个组的。”在小姑娘填注册簿的空档,他和我聊了起来,“你看有的这事,你可以让学生自己弄,既能锻炼学生,也能减轻你的工作量。”
听他这么一说,我豁然开朗,心里暗自感叹到底是老同志,经验很丰富。
不久,小姑娘写好了,临走时,他对我说:“咱们是校友,又在同一个组,以后有什么事,你说话,互相可以照应。”
我一愣:他怎么知道我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后来一想在全干会上,我做过自我介绍,当中就提到了毕业的学校。
2
一个周后,召开数学组会,同一年级的数学教师都来了,其中就有柯老师。在会上,他和几个四十多岁的老教师海阔天空地闲聊着,一会儿说到现在这些学生基础太差,怎么教都教不好,一会儿又扯到教育环境越来越差,教师地位低下,当老师让人看不起,一幅看破红尘的样子。最后又谈到我,问我一个研究生怎么把工作签到这里来。
自从来到这所学校,这个问题有很多人问过我,我已经有一套说辞,就不加思索地说:
“本来想去西安工作,毕业那会儿西安对进入中学的研究生要求比较高,我又不愿去初中,思来想去,觉得咱们这儿里西安近一些,就过来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像和我一块儿来这儿的老叶,毕业的时候,他女朋友不知道这个学校具体情况,认为离她家近,就将他拉了过来,否则他凭一个211师范生断不会来这儿工作。我也有我的苦衷,但又不能一一说出来。不过,我很奇怪,柯老师也是一个211毕业的本科生,在前些年那是很吃香的,怎么会来这里?
“柯老师,你为啥签过来?”
“唉——”他叹了一口气,“我当初不想当老师,本来在外边都找好了工作,我爸觉得回来离家近一点,而且还稳定,就一个电话把我催回来了。”
“你当初就应该不回来。”一旁的刘老师对他说。
“咱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呀!”
看来,大家都有自己的原因。
虽然对工作有诸多的不满意,但是真正干起来,柯老师是很认真的。我曾经见他写的教案,那叫一个漂亮。字苍劲有力,方方正正,一笔一画如同小学生一般,说不上好看,但整齐规范;数学符号,不同运算,用红黑两色笔进行标记,作图非常美观。他的课也讲的很不错,尤其擅长调动学生的积极性,整个课堂气氛十分活跃。
我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是学校的骨干才对,然而并非如此。在我来之前,他已经在这个学校待了十年。这十年里,他一直都在高一和高二这两个年级间穿梭,从未上过高三,带过毕业班。这件事让我感到很奇怪,直到后来的一次聚餐。
那次聚餐有我,柯老师,老叶,老王。我们三个都是刚来的,对柯老师的事情有一些耳闻,但具体细节不太了解。
三瓶啤酒下肚,大家都有些晕乎,开始吹牛。
“柯老师,来,咱两走一个”老王站起身,举高杯子,“我们都生瓜蛋子,以后还要向你请教。”
“应承(老王的名字),咱以后都是一个战壕的兄弟,别叫我柯老师,听着格外生分,叫我老柯”说完他一饮而尽。
我拿起酒,立马给他们满上,然后,也端起杯子。
“老柯,咱也喝一个”
又一杯啤酒下肚后,他吃了一口菜,斜靠在椅子上。此时,老叶正要端自己的杯子,却听到柯老师愤愤地说:
“妈的,带了这么多年课,还让老子带高一高二。我都腻了。”
我们的目光瞬间聚集在他的身上。
“到底咋回事?”我刚说出口,老王向我使了使眼色。
“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学校让我带班,发现学生交的学费和票据不太一样,还有二次收费的问题,带学生找过校领导……”他拿起桌上的纸杯子,倒满酒,一口喝完。
剩下的他没说,我们也没问。
回去后,老王说他听别人说过,就因为这事,柯老师把学校领导得罪了,让他带了三四年高一,后来来了新领导,才让他上的高二,可能新领导对他还是不够信任,始终没安排他带高三。
3
半年后,学校承诺的新教师公寓楼建好了。分配的时候是按年龄抽签分的,年纪大的往下住,年轻的住上面。
作为刚毕业不久的小青年,我自然被分到最顶层——五楼,当然还有老王,老叶和其余几个参加工作时间不长的同事,令人奇怪的是柯老师也住上来了。
“这说明我还年轻。”他这样打趣地说。
不过也好,可以经常在一块儿聊个天,开展个活动。
和他住的近了,就经常去他房间串门,发现在工作之余,柯老师喜欢打网游,而且瘾非常大,有时候一整天除了吃饭上课,就很少见他出门。
“这东西玩多了对身体不好吧!”在他房间我偶尔会这样劝他。
“一天有啥追求。咱这工作你再努力还是那个烂样子,领导不给你机会,你就么有出头的时候,评个职称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在这儿一天弄啥?”说这话时,他的眼睛盯着电脑,头也不回。
“不至于吧,我还想两三年后弄个中一。”
“你可以试一下,没有各种荣誉,你还想评职称。——那些荣誉都是给特定人的。”
当时,我年轻气盛,热血方刚,觉得工作努力了自然会有成果,领导也会重视,柯老师只是发发牢骚而已。等我工作一两年后,才发觉事情正如他说的那样。
14年五月份的一个傍晚,热气还未消退。我本打算出去打会儿球,出一身臭汗,再爽快地洗个澡。没想,柯老师来到我的房间,拽着我出去吃夜市,还说他请客。
学校东边有一家露天夜市,是我们最近常去的。在那,我们要了一碟素品,一碟水煮毛豆,两瓶啤酒。啤酒打开后,我正想和他碰一下,他却举起瓶子,咕咚咕咚,猛灌了两口。
“妈的,当个怂老师能干啥?”
他话一出口,我立马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
“你这是遇到啥不顺心的事情?”
“唉,老丈人出门让车碰了,”他吃了一口菜,咂摸了一下嘴,“我跟媳妇过去看去了,在医院排队,挂号,缴费,忙了一天。”
“严重不?”我就说今天一天都不见他人,敲门也不开。
“我那担子(妻子妹妹的丈夫)就么来,人家就打了一个电话给交警大队,”他没回答我,只顾自己在那说。
“你担子弄啥的?”
“在县公安局上班”他话锋一转,“就这一个电话,把那肇事车辆查到了。老爷子还一个劲儿说人家好,好像咱忙了一天都白忙了。”
“看开些,咱把心尽到。”
“咱一个当老师,屁事都弄不成。出去了跟人聊,人家一问:你是干啥的?那个说是:我在法院上班,这个说:我在县政府。到咱:我在那个啥高中。人家一听,嘴都撇一边去。遇到个啥事,都找能办事的,咱能办个啥事?”他又呷了一口啤酒,“前几年,大学同学聚会,一帮人在一块儿,这个在民政局,那个是市政府啥干部,最次在镇上。最后还对我说:‘兄弟,以后有啥事来找我’——一群人烧包。在那以后,喊我我都不去。”
我正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他,一阵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他拿起手机,离开嘈杂的人群,走到夜市门口,停了下来。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听见最后他不耐烦地说:“好好,我今晚回去看娃!”
他回来时,满脸地不高兴。
“出什么事了?”
“媳妇晚上要去照顾丈人,叫我回去看娃。来,再喝一个。”他晃了一下酒瓶儿,“干一样的工作,挣一样的钱,凭啥让人家又做饭又看娃?”
“那你还不快回去?”
“喝完就走。”他一仰头,把剩下的全干了。“这次你结帐,下次我掏钱。”
说完,就消失在夜幕中。
4
17年县上教育改革,原先的学校被裁撤了,老师们都树倒猢狲散。老王和我通过考试,讲课,进入到县城一所新建高中,老叶被分流到另一所农村高中。说来好笑,当初签工作时,领导说五六年以后,学校撤了,所有人都会进县城,原来是这样进的。柯老师也参加过考试,但被刷了,最后在一所山区初中支教。
大家分开后,在不同单位上班,就很少联系,我已经一年多没有他的消息,没想到他居然死了。
“柯南才四十大一点儿,唉,这么年轻就死了。”老陆对着手机说。
“没听说他怎么死的?”我问。
“不知道啊!”
第二天,老陆从外面回来,对我说:“柯南可能是脑溢血。”
我惊得合不拢嘴。
这几天在群里,大家都在感叹生命的脆弱,做教师的要摆正工作和健康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