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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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回到镇上,已经是夜里了。阿占家门口搭出一个挂红灯笼的长廊,铺红毯,门开着。

阿占没怎么变样,我俩拥抱了一下。他和周围人说,我是坐飞机回来参加婚礼的。我说:“正好回来,还能和父母住几天。”

电视滚动着阿占结婚照,客人大部队刚离开。这会儿只留阿占家人,以及俩年轻人,一男一女,脸吃得红红的。

那男生起身,搂我肩膀,叫出我名字。我想起来,也是我初中同学,和阿占一个村的,叫安平。旁边的女生冲我笑,也眼熟。

阿占端来凉菜和酒,说:“我专门让他俩留下,等你呢,老同学聊聊天。”原来那女生也是我初中同学。

我们寒暄一阵,安平在县里当公务员。我们聊了会儿明天的行程,才知道伴郎里还有二小。

“二小这几年和我走得近。他在镇上开了个KTV,就在我面馆对面,我俩没事一块打打麻将。”阿占说。

听到二小的名字,我想起了初中的事。

二小是我小学和初中同学。他哥哥叫“大小”,很早就辍学了。二小手长脚长,黑,像长臂猴,打架不要命。我是看着他从小打到大的。到了初中,他几乎是全校最能打的人了。

二小那会儿身边也纠集着几个同样下手狠的人,其中有不点和傅强。不点长得矮,是个“小不点”,却是天生的坏种,小眼睛滴溜溜转,爱占女生便宜,曾和我打过一架。傅强高高大大,体育好,没脑子,爹是个科长。

三人成虎。在初中,二小、不点、傅强三人一拍即合,整天打架欺负人。

“哎呀,我刚进咱们班的时候,怕他们几个人要命。”阿占说。

我问不点和傅强现在干啥,阿占仰头想了想,说:“前几年在路上碰见过不点,在面包厂做面包,当时和我说累得很。傅强好像在上海,当体育老师。”

我想起初一刚开学,和阿占去食堂买烤肠的事。当时阿占攥着烤肠,向远处瞟一眼,便赶快伸出舌头舔几口。

“不点他们过来了。”阿占提醒我。

我顺着阿占的目光,看到几个男生摇头晃脑走过来,打头是矮子不点。他剃个寸头,头上长癣,白一块黑一块的。路过买烤肠的人,随手拽过来,吃两口,再扔给对方。

到我们这,阿占说他的烤肠已经舔了,不干净了。不点上下打量我,想上手拿我的烤肠。二小拍拍他肩膀,示意换个人——二小和我是老同学,意思是给我个面子。

我讲完这事,拍了拍阿占,说他从小就能屈能伸。阿占给我一拳,说:“你是镇上子弟,当然不惧他们。”

所谓“镇上子弟”,是指家人是在镇上国企上班的。上世纪国企员工孩子还能“接班”,因此叫子弟。虽然现在没这事了,但“子弟”的名分还在。只要是子弟,就自带着一股主人翁的骄傲劲。


(2)

我们吃喝一阵,回忆像酒劲散开。我们踊跃分享初中趣事,欢快异常。

“你们记不记得二小给邓开灌酒?”安平问我们。

阿占摆摆手,说:“怎么不记得,那次邓开不是差点死了!”女同学也附和着。我当然也记得,但还是让安平再说说。

“那会是初三夏天,傻子邓开和二小早上来学校前,在小卖铺买了两瓶二锅头。俩人前一天晚自习吹牛,赌谁酒量好,就叫对方爹。二小知道邓开傻,想用激将法耍耍他。

邓开没吃早饭,对嘴喝两大口,酒下到了瓶颈。二小笑得跺脚,竖起大拇指。

邓开说:‘这算个球?’又咽两大口,酒到标签顶。二小震惊了,鼓掌,说:‘牛逼,你是我哥’。

当时周围人都围上来开眼。邓开又闷几口,酒到标签中央了。二小笑瘫了,说:‘爹,你是我爹。’

邓开听得意了,就要举瓶干了。二小心想这都五六两了,连他亲爹也喝不了这么多。他上去劝,发现邓开手抖。他刚把酒接过来,邓开就一头撞上了桌子。

二小慌了,扶着邓开,扒开嘴要他吐。邓开没吃早饭,一时喝了大半瓶白酒,哪有什么东西能吐出来?胳膊从二小脖子上滑下来,瘫死了。这会正是上午七点五十,刚下早自习。二小慌了,喊上不点搀着邓开要往医院送。刚走到学校门口,邓开醒了,皱着眉头捂着肚子,当即往草坪吐了一口血。

到了医院,医生看见是几个孩子,问来干啥,二小说了情况,那医生说:‘啊呀,哪能这么喝酒,不得死人呀!’当即扒光邓开衣服,直接拉进ICU。医生给老班打电话,让通知家长,做最坏的准备。邓开家长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就他半聋半哑的奶奶,哪过得来。老班接到电话,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跑到医院,这时候邓开已经上了呼吸机,正在做透析。最后邓开在ICU待了一个礼拜,又在医院呆了一个月,才活过来,中考都没参加。”


我们感叹了一会,互问邓开现在在哪,都不知道。

女同学听得高兴了,说:“你们记不记得,傅强也差点把人弄死?”

阿占仰头想了想,眯着眼问:“他用锁头砸张盼娣那回?”女同学点点头。

阿占说:“啊呀!傅强那次真是过头了。”我们都应和着。


有段时间,班上男生流行起铁丝撬锁头。班门的钥匙是学习委员管的,她总迟到,先到校的男生就把锁撬开,非常得意。有天傅强撬开锁,不尽兴,拿锁抛着把玩。第一排靠窗坐的张盼娣打趣了他两句,傅强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暴怒起来,抡圆胳膊,巴掌大的铁头锁朝张盼娣脑袋扔了过去。

张盼娣慌得嘴都歪了,她把头缩回去,锁头从脑袋顶擦过,砸上身后窗子,一声爆裂,坠下楼。

全班人都吓呆了。张盼娣看看身后。窗户砸了个洞,她扭回头,“哇”地一声哭了。

傅强疯了一样指着玻璃大笑,用全力跳起来,朝二小喊道:“你刚才看见没有!她躲过去了!”

若平时,二小和不点肯定也跟着笑了。但这次,二小从教室后面蹑手蹑脚走来,弓着背,伸着脖子,看看玻璃,看看张盼娣,再看看玻璃,睁大眼慌张地对傅强说:“她要没躲开,她真就死了。”

傅强听二小一说,冷静了三分。再看看砸坏的玻璃,也有点后怕了。他故作轻松地说:“她能死?车也撞不死她。”

刚开学的时候,张盼娣连普通话都不会说,“诺基亚”会说成“诺亚基”——想必是没听过。语文老师念到她名字就皱起眉头,让她家里人改一改,全班人就笑起来。班上没人愿意和她同桌,她就一个人搬到第一排靠窗角落。要不是她曾经差点被傅强砸死,我也许早就把她忘了。


“哎呀,说到这,咱班不是有个女生,还被打得转学了!”我说。

他们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阿占眯着眼问:“叫啥?”

我也想不起来了。我说:“理个剪发头,脸圆圆的,有点婴儿肥。”

“咱班女生不都长这样嘛。”安平说。

他们竟然都没印象,我感到奇怪:“就是被不点打的那个女生,不点和她要钱,还扇她巴掌。”

都说想不起来了。阿占问:“是不是你记错了?是你高中或小学同学?”

听阿占一问,我想起来,这位女生确实是我小学同学。我小学是组长,她就在我组里,还一直喊我“组长”。但她初中也和我一个班,并且我记得的确被不点几人欺负走了。

这个话题过去了。我们又喝了会儿,看时间不早,就回去休息,等明天一早随阿占娶亲了。


(3)

又过了一年。我去北京出差,和初中同学哲晨吃了顿饭。他当年考上了北京的公务员,算是我们班前途远大的。想起来,我和哲晨的友谊开始于一场打架——我和不点打,他帮了我。


初中刚开始,不点以为我是软柿子,晚自习把我往女生身上推了一把。他晃着脑袋得意地离开,我朝他屁股狠踹了一脚,朝他骂了一嘴。

不点吃我一脚,愣在原地,一时没缓过神。他瞧我平时安安静静的,不像是惹事的。他恶狠狠指着我,嘴里却一言不发——他盘算不清我的深浅。我家里虽然没当官的,但也是镇里老子弟,还没人敢动我。

第二天上午,不点把我打听明白了,学校没人,家里也是普通人。他觉得我是个愣头青,煞了他威风,下课晃到我位子边,阴阳怪气地问我:“公了还是私了?”

我听不懂他的话,说:“我现在就和你了。”

我和他扭打起来。他虽然能斗狠,但长得矮。我学过跆拳道,把他踹得向后趔趄。男生们把我俩架开,他打红了眼,顺手抓起女生的铁文具盒朝我脸怼过来。

哲晨当时就站我旁边,他抬起胳膊,帮我挡了下来。文具盒在空中散开,重重摔下,笔散一地。

傅强跃跃欲试,想上来帮不点。我对他说:“你我家都是邻居啊!”这是真的,傅强家和我奶奶家在一栋楼。

傅强立刻软下来,他叉着腰歪着脖子吼:“我动你了吗?我动你了吗?”

上课铃响了,语文老师进来,看见我和不点站在过道,桌椅混乱,文具盒扔掉的女生趴桌上哭。她让我俩罚站一节课,并告诉了班主任。

班主任把我俩叫到办公室,问怎么回事。我正要开口,却见不点笑眯眯抓起我的手,对班主任说:“老师,我俩没事,我俩和好了。”

班主任骂了我俩一顿,说:“下不为例!”我俩牵着手出来,不点暗暗掐了掐我,对我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到了下午,正好轮到我对座位,就是把全班的座位对整齐。对到不点一排,他背对着我,正好把手塞进桌子缝里,和人聊天。我没看到他的手,用力一推桌子,他的手被狠挤一下,像猴子一样跳起来,攥着手吹气。他看到是我,浑身颤抖,指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今天晚上,校门口等着!”

我从小没受过欺负,压根没拿他的威胁当回事,倒是我同桌子梅有些担心。她怕我被打,背地里去求了年级大姐大。大姐大家里是开游戏厅的,身边常跟着四五个少年。她和子梅是亲戚,也和我在小学一块补过奥数班,知道我不是坏孩子。子梅和她一说,她就了解情况了。不点在学校咋咋呼呼,目中无人,她早看不顺眼。

晚自习前,她来我们班门口,招呼我和不点出来。我和不点靠在走廊墙上,谁也不理谁。她问:“你俩谁吃亏了?”

不点晃了晃挤伤的手说:“我吃亏了。”我也说:“我吃亏了。”

大姐大说:“好,你俩都不认错,那不怪我不客气了。”

下了晚自习,我就回家做作业了。写了一会,有人来找我,是二小。我问他干啥,他看起来慌慌张张的,说:“你的事,赶快跟我走。”

我坐上二小的自行车,他说:“不点和大姐大的人都在学校门口,和你要说法。”

原来下了晚自习,不点和大姐大都叫了人。不点想打我,大姐大想帮我。作为这场事的主角,我竟然溜回家写作业了。

二小疾驰着,我揽着他的腰,问他是不点的人还是大姐大的人,他苦笑了两声,没说话。

到了校门口,大姐大带来七八个少年,都一副剑拔弩张的神情。我看看他们,都是陌生的面孔。校门口总逗留有约架少年,这是经久不衰的江湖风景,只是今晚的少年们为我而来。

我看看不点那边,他梗着脖子,身后只跟了一个人。也许得知要和大姐大打,他的人没敢参加。

大姐大看看我,说怎么办。我朝不点走过去,抓着他受伤的手,说:“你的手,我向你道歉。”不点愣在原地,像一只提线木偶一样。我向后退去,他还举着他那只手。

大姐大说:“好,说开了就好了。”

人群迅速散去,顷刻全都消失不见。似乎他们们早已熟悉这些流程,拥有迅速退场的才能。

从这件事以后,我和不点就再没发生过争执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他打他的架,我学我的习,再无瓜葛。


哲晨听我讲完,摇摇头,说:“初中那会,班里打得太厉害了。我当时就觉得,得学习,离开这个地方。”

他说:“我也想起有件事挺有意思。记得当时我喜欢数学委员刘茹,但刘茹喜欢傅强——他发育早,个子高,是学校短跑冠军。晚自习刘茹就和傅强同桌商量换座位,坐他旁边。我看傅强对刘茹没啥兴趣,只是想着刘茹可以帮他写作业,所以也不反对。有天两人说话,刘茹打趣了傅强几句,傅强顿时暴怒,抡起凳子朝刘茹脑袋狠砸了两三下,刘茹当下头破血流,进了医院。第二天,我看她脸色惨白,头上包着绷带,像个印度人一样。我想刘茹应该不喜欢傅强了吧,没想过了几天,刘茹又坐在傅强旁边,两人有说有笑。”

我和哲晨哈哈大笑。

“记不记得班上有个女生,还被不点他们打得转学了?”我问哲晨。

哲晨皱皱眉头,说不记得了。问我叫什么。

“我也不记得了。你也想不起来了?理个剪发头,脸胖胖的。她和我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呢。她当时转学后,她妈妈不是还来咱们班闹了一顿吗?”

“时间太久了,记不清了。”哲晨说。

哲晨的反应使我多少有些惊讶。他是个博闻强记的人,怎么也会忘掉这件事?难道我真的记错了?


(4)

在繁琐平淡的生活里,我时常会无端想起这个转校的初中同学——地铁上,洗澡时,临睡前。

我有时怀疑她是我虚构的人物,毕竟阿占、安平、哲晨全无印象。生活中不是常发生这种事吗?回忆可能充满谬误,人却信以为真。

我对此感到不安,因为这个女生如此真实,我甚至能想起她被不点扇耳光时头发甩动的场景。我哪来的本事虚构这些细节呢?

随着时间流逝,我的回忆像考古现场,越来越多的片段被清理出来。最初是小学时候的事。我想起三年级,老师说可能要分班,学生们都依依不舍,要写同学录。这个女生也给我写了一份,可能看在我是她组长。我甚至记得她在“家庭地址"上写的是:“X小区X单元盼盼门”——盼盼安全门在那时是很出名的牌子。

再后来,我又想起一些初中的事,比如她转学的始末。到最后,我甚至隐约想起了她的名字——“赵学敏”。


初二的时候,班主任让全班换同桌,我和子梅分开,新同桌是洪艳。洪艳是我的幼儿园同学,因此也还说得来。她不爱说话,却喜欢在桌斗里偷写小说。我每次和她要,她都不给看。她出去的时候,我偷偷翻出来瞄几眼,无非是男女卿卿我我,像流水账,没什么意思。

我的兴趣是用黑笔和红笔在指头上画“伤痕”,先用黑笔在指节上涂线,再用红笔涂一遍,就像用刀割开的伤口。我给洪艳展示,着实吓了她一跳。她于是不写小说,跟着我画起了伤痕。她的画技很快就超过我,一次向我展示血淋淋的“割开的手腕”,反而吓了我一跳。

我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洪艳絮絮叨叨,其实很能说。她每天都向我分享她朋友赵学敏的事。通过洪艳的分享,我渐渐知道了赵学敏的处境。

洪艳说:“我昨天又和赵学敏吵了一架。我真是不懂她。你说,她和我在一块,连一个橡皮都舍不得给我买,她给不点钱,却这么大方。”

我才知道,赵学敏每天都要给不点十块钱,作为“保护费”。我想起前些天不点曾抽过赵学敏几个耳光,但没太注意这事。

我问洪艳:“为什么不点只跟赵学敏要钱?她怎么惹着他们了?”

洪艳说:“不知道。好像是几天前,不点打了赵学敏一顿,她给了点钱,不点就缠上她了。”

过了几天,洪艳问:“昨晚下自习你在校门口看见赵学敏没?”

我说没,她说:“她最近都不跟我相跟走了。昨天我走得晚,到校门口,看见她被几个男的推来推去,抓她头发,还朝她肚子踹了几脚,你猜她怎么着?”

“怎么着?”我问。

“她朝他们骂,骂中间竟然笑起来,像是在和他们玩。”

“那群人你认识吗?”我问。

“在学校见过,就是不点那帮人呗,放学就聚在校门口抽烟。”

又过了几天,赵学敏顶着熊猫眼出现在班里,头发也剪短了。

“赵学敏被打得不轻啊。”我和洪艳说。

洪艳白了赵学敏一眼,说:“我真对她无语了。”她压低声音,和我悄悄说:“我前几天找她,问她受欺负,怎么不告老班,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

“她白了我一眼,说‘谁说我受欺负了?我混得不比你好?你认识外面的人?’”

洪艳说:“我真不知道她得意什么,她被人打了,还说比我混得好。”

再后来,我就没见赵学敏了。我问洪艳她怎么不来上学。洪艳说:“她偷家里钱被她妈妈发现了,打了她一顿,不让她来了。她在QQ上和我说的。”

有一天课间,一个女人闯进班里,站在讲台上,插着腰朝我们喊:“我是赵学敏妈妈,你们是谁和她要钱的!”

班上一片寂静。

“我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这么坏!你们没看赵学敏被打成什么样了吗?你们没一点同情心吗?”

女人看到我们没反应,暴怒起来,她歇斯底里地喊:“是谁和赵雪敏要钱了!给我站出来,不然我报警了!”

我看看不点,他在最后一排闭着眼,得意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他搞到一个带椅背的凳子)。女人看我们没人反应,说:“你们的良心呢?你们就是这么维护同学的吗?有打人的勇气,没有站出来的勇气吗!”

她又在台上骂了一会,最后离开前指着我们说:“无耻!我诅咒你们每一个人!”

女人走了,全班都舒了一口气。之后我就没见赵雪敏了。我问洪艳她哪了,洪艳说她转学了。


(5)

又过一年,我回到镇里——我妈想把家里的房子卖掉,准备把旧东西都扔了。我回来收拾自己的东西。

镇里现在已经没多少年轻人了,暗淡凋敝。我想去阿占饭馆吃碗面,店门关着。我给他打电话,他说老婆生孩子,在医院。我回头,看到路对面的确有一家KTV——阿占曾说是二小开的。我走近,发现也关着门,贴了“出兑”告示。

脑海里最后一点有关二小的记忆,停留在他被打的事。


那是我第一次见二小被打。有天中午放学,他和一个男生打进班里,被那人撂倒在讲台,胳膊被反锁,脑袋被压在膝盖下。不点和傅强跃跃欲试想上,那男生从容地掏出把弹簧刀,把两人吓得退了下去。

那男生让二小喊爹,二小骂了几句。男生用刀背拍了拍他脑门,二小顿时瘫软下来,男生起身扬长而去。

那男生是其他县转过来的,二小以为好欺负,结果是个打架不要命的硬茬。后来二小又找人在校门口堵那男生报仇,结果反被掰断胳膊,进了医院。

二小家和我一样,也都是镇上子弟。看孩子被外地人打进医院,家里人着实震怒,和学校嚷着报警。学校和二小家好说歹说,谈妥了私了。政教处开了全校大会,让打二小的男生公开检讨。那男生在台上得意洋洋地反思了自己的“战绩”,不恭不敬地鞠了几躬。倒是台下的二小吊着石膏,羞红了脸——他被人打的事让全校知道了。

这件事过后,政教处主任心有余悸,他觉得学生打架确实太厉害了,于是组织了每周一场校风校纪讲座,让学生看多媒体。

我们先看了一个叫《水知道答案》的片子,讲了如果用善良的语言赞美水,水会形成美丽的结晶,浇出的花也会更好看。主任借这个片子告诉我们,人是由水组成的,如果怀有恶念,身体的水会变坏,人也会枯萎。

我们随后又看了一个陈大惠的人主持的国学课,讲仁义、孝道。其中讲了个叫胡斌的堕落青年曾被多所学校开除,最后通过学习《弟子规》醒悟,成了孝顺父母的好人。这部片子使我们大受震撼,原来这世上还有比二小还狠的少年,而且最后选择了弃恶从善。

我想这些片子也多少触动了二小。他拆下石膏后,比以前安静很多。初三时候,他几乎不再出门打架了,而是在教室缠着学习好的人给他讲题。不点和傅强看二小被打怂了,也没了兴致,在位子上看书或睡觉,也不打了。


我回到家,赶在我妈把书卖掉前拦了下来——那里有我学生时代的课本、漫画书、日记本,以及同学录。

赵学敏到底存不存在?这件事使我多少有些困惑。同学录是一个线索,我记得她是给我写过的。

我在书堆里翻来覆去,终于找出了小学同学录,封面画着“火影忍者”。这是小学三年级写的,当时以为要分班,我们都格外悲伤。

我翻了翻,的确找到了赵学敏的名字。她在“家庭住址”一栏的确写了“X小区X单元盼盼门”。在背面的“同窗寄语”,写了三个字:勿忘我。

“勿忘我”是同学录的万能句子,除她以外的几个孩子,也写的这个。当然,为了证明并非敷衍,一般会用漂亮的彩笔,把三个字写成夸张的花体,就像创作一幅画一样。赵学敏也不例外,她把三个字画成了藤蔓的形状,点缀了叶子和花。

赵学敏的确是我的小学同学,但并不能证明她初中转校的事一定存在,否则大家怎么会不记得?我得找到更多证据。

我翻箱倒柜,又找出了初中毕业照。我仔细看了一会,没找出赵学敏——也可能没认出。当然,如果她的确是转校了,倒也不会出现在毕业照上。

我妈扔给我一个盒子,是我初中的同学录,封面是贾斯汀比伯。这是临毕业写的,当然也不可能有赵学敏的信息。我翻了翻,初中同学和小学相比已成熟许多,会把联系信息填得尽量完整,“同窗寄语”也会写百来字真挚的祝福,令人怀念憧憬,往日似乎历历在目。

翻到后面,有一页几乎空白的纸,我以为是写剩,但有道折痕。我再看,名字一栏,稳稳当当地填着“赵学敏”。我大吃一惊。

除了名字外,其余信息一律空白,我翻到背面,同窗寄语仍是三个字:“勿忘我”。字形潦草,像是找不到桌子,用手托着写的。

我突然想起来了。赵学敏的确是我的初中同学,也的确转校了。这张同学录是她在誓师大会那天填的。


班主任为防止分心,不准在班上交换同学录,中考誓师大会便成了难得的机会。我们早早买来同学录,在去誓师的路上交换填写。誓师大会上,我举着拳头,跟着人嘶吼,群情激奋。誓师结束后,我拥挤着出来,人们都留在礼堂前空地,回收同学录。

人群熙攘,笑语欢歌。我送出的已收齐,正趴在一面墙上,填别人送的。这时有人拍我背,我回头看,是赵学敏。

“组长。”她笑着称呼我。

我看到她,着实愣了一下,不知道她从哪冒出来的。

赵学敏看到我惊讶的表情,笑着说:

“组长,你没忘了我吧?”

我摇摇头。赵学敏把头发剪短了,比以前胖了一些,也没熊猫眼了,显得比过去精神。

我不清楚她为何会回来参加誓师大会,这段记忆实在太模糊了。也许她那段时间已经转学回来了,也可能她只是想参加誓师仪式、或者见见同学。但那天我心里充满对中考的紧张兴奋,对她的出现心不在焉。

有同学叫我走,赵学敏便和我摆手再见。我想应该也给她一张同学录,便迅速抽出一张,和笔一起递给她。

赵学敏看出我有些着急,用手托着纸快速写下名字,翻到背面,在“同窗寄语”写了“勿忘我”。她笑着把纸笔还给我,我问她不多写点?她笑着摇摇头,说:“你赶快回去吧”。

我不记得和她又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最后一句话是:

“组长,你可别忘了我啊。”

在匆匆人群里,这句话,以及她的身影,都像蒲公英的种子被风打散,转瞬即逝。也许还没等她说完,我就已经走了。


窗外蝉声悠悠,暖风徐徐,我枕着同学录,躺在地上昏昏欲睡。同学录笔墨生动,童稚跃然,但孩子们都已经长大,分散,不复相见。

手机在肚子上振了振,是阿占发来的消息。他的孩子出生了,闭着眼睛,像个皱巴巴的小兽。

我又翻了会儿同学录,看了看赵学敏写的。在小学同学录上,她填完了所有内容,她家有“盼盼”防盗门、喜欢的颜色是紫色、“勿忘我”的藤蔓用了红色、蓝色和绿色。

在短暂的童年,赵学敏和我做了九年同学。中考誓师那天,赵学敏曾和我道别过,那天兵荒马乱,我根本没在意。直到十五年后,我才重新想起这事,重新想起她。我们的确是不会再见了,这真是一场漫长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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