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初春的靠山屯下起了雪，老公八点多回家的时候说，跟养鸡场CEO谈股份谈崩了，如果走的话就是净身出户，留下来的话就是继续拿每个月的死工资，7年的创业，死了一万多只鸡，最后就是这样。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了，一时间想起了太多的事。

四年前认识我老公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在养鸡，当时我扎着两根耿直的麻花辫，顶着两片夕阳余晖般的高原红，在村头的小溪旁浣洗我的霓裳羽衣，我在河这头，他在河那头，我俩隔着一条溪水，就像王八和绿豆，四目相对瞅呀瞅，就那么瞅上眼了。你问我为啥知道他养鸡？因为他二棉裤上还沾着鸡屎哩！认识他的时候，他说已经创业第三年了，他们公司有三十来个人，养鸡的，他说他是公司的第二个员工，算是联合创始人，负责技术，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聊得全是母鸡的产后护理，当时刚学着做炖小笨鸡的我，听着他讲一只鸡从生到死是多么多么伟大，为人类带来了多少多少道菜，感觉真的是崇拜极了。

尽管老公当时没车也没房，可我那个时候就想找个养鸡的，感觉养鸡似乎代表着无限的可能，当然心里多少有点期望有朝一日他鸡养好了开个开封菜然后带着我领城市户口的小憧憬，可说心里话我好像就是特别喜欢他跟鸡说话的样子，喜欢他学鸡叫和鸡对话抱着鸡不撒手把鸡毛都摸秃了的样子，虽然他正脸侧脸都一股鸡味，但就是感觉特别可爱。

认识了四个月我们就结婚了，感觉对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事情就没有想得那么复杂，结婚就在我们自己在鸡舍旁边盖的一个小屋里，虽然房子又破又小，没有家具，冬天上厕所得去外面的大野地里拿根擀面杖，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可我还是觉得可自豪了，逢人就说我老公在创业，是联合创始人，公司养鸡，是开封菜投资的，虽然说起来老公那会儿拿的工资还没我一个农家乐服务员开的多，但我总觉得老公指不定哪天就去美国养鸡了，眼下日子苦点根本都不算什么。

老公经常加班，晚上十点十一点是正常下班时间，刚好我在农家乐看店也经常看到很晚，他周末也不休息，刚好我周末要跟我妈学做大花袄，当时觉得我俩简直天生一对，虽然他领结婚证的时候都在打电话说鸡的事儿，度蜜月的时候都琢磨着怎么让鸡更丰满，去景点的大巴上还在研究鸡的生殖系统，可我就是爱看他手捧鸡蛋那种特别专注的样子，也从来都没有因为他的工作狂跟他吵过架，反倒是看他那么辛苦特别心疼，总想着该怎么能让他多保重身体。后来他们公司从三十人发展到了五十人，我跟着他一起去村头唯一一家家具店里采购办公家具，头一回一次买那么多桌子椅子，我帮着老公一件一件的往车上搬，累归累，但心里美的不得了，感觉老公的鸡场又壮大了。

老公偶尔会跟我聊起他们最初创业时候的事儿，说当时开封菜投了一批项目，半年以后就活了他们这一个，说他们就在养鸡场里跟鸡住一块，一个月就拿三四百块钱工资，几个人吃也在公司，睡也在公司，拉撒也在公司，跟女朋友啪啪啪旁边都有鸡看着。说那会儿母鸡“鸡手”不足，他常常需要人工孵蛋到下半夜，把鸡蛋放怀里往椅子上一靠就睡了，第二天睁开眼鸡蛋全碎了，一起创业的志超哥有时候早上看他那样在椅子上躺着，都会先去摸摸他鼻子，看还有没有呼吸了，然后再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俩人再哭天抢地的收拾鸡蛋茬子。老公说这些故事的时候都好像开玩笑一样，带着一种我们现在已经带着鸡冲出宇宙的优越感，可我听得时候真的心疼他，感觉养鸡真的太不容易了。

要说养鸡的那几年，什么都没拿到可能也有点夸张了，不过老公公司只有14年分了一次奖金，说是有一万，不过有一部分买了种鸡，另一部分用来给鸡听音乐让鸡多下蛋去了，去掉这些也所剩无几。可老公养鸡之前在一个知名鸡场做保育员，那个时候工资就有几千，但创业的这些年只拿几百而已，所谓的奖金，基本也就算是补上了工资的差额罢了吧。

于是后来我们也一直没买房，我怀孕之后把我们的小屋子扩建，把鸡毛捡了捡给孩子做了件貂皮。怀孕五六个月的时候我大着肚子搬到离鸡场稍远一点的地方，东西也都是我一个人收拾的，因为老公还是那么忙，常常我半夜睡醒了一觉，他还没回来。偶尔回来的早，结果凌晨三四点钟鸡一打鸣（他们那里养鸡用黑科技，把鸡都搞的作息紊乱），就又得爬起来去看看，所以家里的事儿我都不想再让他操心了，能自己处理的都自己处理。虽然老公现在没那么忙了，可感觉他生物钟已经乱了，晚上不看着鸡睡不着，而且只要听到疑似鸡叫的声音就立马醒了。

14年底的时候，有朋友找我新开农家乐，毕竟之前一直都是打工的，从来没人跟我谈过什么做自己命运的主宰，再开一家那我现在工作的老东家挤兑黄了面子上也说不过去，于是我去征求老公的意见，老公说，他们养鸡场CEO说，公司初创期股权不宜太分散，会不利于公司决策，只有股权集中公司才能迅速发展。我问老公，那你们当初签合伙人协议了么？老公说没有啊，等公司大了再说吧，杀鸡取卵的做法毫无远见。我当时觉得我老公说得特别对，我老公还会用成语呢啊，杀鸡取卵的做法毫无远见简直是至理名言。但我朋友坚持说开始的时候一定要分清楚，如果合伙就要明确每个人占股多少，这样才能做下去，于是我觉得这个朋友头发长见识短了，还没什么利益就开始要分配，一定做不大，当时就跟人闹掰了，把我之前送她的那几个自己缝的被面都要回去了，结果也没跟人家合伙，现在人家的农家乐已经拿了好几轮投资了，店里请的小妹都比我们这儿的好看，客人都让他们拐带跑了。

15年初，我怀孕了，老公的公司也从五十人发展到了一百五十人，鸡场里真的坐不下了，他们在鸡场上面盖了二层楼，有一百二十多平，还没装修的时候老公就带我去看了，特别空旷的场地，宽敞，明亮，一点鸡味都没有，老公让我帮他选一个位置，说他可以随便挑。老公开玩笑说，要么孩子取名就叫鸡生吧，小名蛋蛋，等回头孩子长大了告诉孩子说他的名字就是以爸爸的工作命名的！老公还说，他们的养鸡场可能要上市了，财务审计做了好久了，不过之前的帐做得不好有些东西比较乱，所以要换个新名头，这样上市可能更顺利，我记得老公当时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光芒，我也忍不住觉得好像上市真的指日可待了。搬到二楼的时候，我怀孕六个多月，我跟老公说请你们几个骨干一起来家里吃个饭吧，我大着肚子做了一桌子乱七八糟的菜，那天他们CEO也来了，说了什么记不清了，就记得那个时候大家好像都挺开心的，看着一桌子跟鸡有关的菜好似看到了金灿灿的希望，老公也挺开心的，一直跟我说辛苦老婆了，辛苦老婆了。

15年9月，我们的女儿出生了，我辞去了农家乐服务员的工作，成了全职妈妈，家里的经济重担都压在了老公一个人身上，当时老公每个月拿一千五，扣了税大约一千多一点，去掉八百的日常开销，生活费已经所剩无几，我忍不住去跟老公说，你现在的工资是不是太低了，连屯子里的服务员每个月都能开两千了。老公跟我说，他是合伙人，不能开太高的工资，要以公司发展为主，现在他下面带的人工资好多都比他高，但这是公司的需要。

那一年养鸡场五周年年会，我带着三个月的宝宝一起参加了，老公当时主持年会的时候说，我的女儿只有102天，养鸡已经第1901天了，鸡就像他的孩子一样，因为鸡，他承担过压力，遭遇过挫折，也多少次怀疑过自己，如今却能和大家一起分享他五周岁生日的喜悦，因为公司的今天离不开在座每一位的努力。那个时候，我抱着孩子坐在台下，感觉这个男人真的帅的不得了，比起我纠结的几百块钱，老公的格局真的大太多了。

老公也负责鸡饲料的采购，在家偶尔能听到他打电话，感觉他从来都往死里砍价，往往把对方都逼得没有余地了才最终答应买了，我有时候跟他开玩笑，我说你何苦那么为难人家，又不花你的钱，你少讲点价拿点回扣多好。老公当时脸色就变了，说你这是逼我坏良心啊，做人得讲原则的，不给鸡吃点好的鸡怎么愿意给你好好干活？而且你看，虽然我把对方利润压的那么低，但对方是打心底里佩服我的，也愿意交我这个朋友，就是因为我从来都不要回扣。我觉得那一刻老公在我心里的形象真的高大了不少，感觉家里的钱虽然少，但每一分都花得踏实。

孩子一天天大了，房子还是太小了，可村里的地皮都涨到几万一平了，于是今年年初我们终于决定买个二十五手房，首付的钱是老公家里人帮忙凑的，还跟农村信用社贷了几万，因为我俩完全没有积蓄，虽然这个时候老公工资已经涨到了税后两千，可去掉9百的日常开销再加上8百的房贷，根本不足以在村里养孩子的开销，我们的经济彻底面临危机了，我开始催促老公去落实股份的事情，因为总觉得这个悬而未决的东西或许能够解决我们的经济问题。

同时我也开始在农信宝上查老公养鸡场的各种公开的信息，发现老公只是作为老公司的董事，新公司完全体现不出来他的存在，新公司是CEO一个人独资的，而所有的鸡早已经从老公司转移到了新公司，而且由于他之前从未签署过任何合伙人协议，和新公司只有雇佣合同，所以他的处境是特别被动的。

我跟老公说我查到的情况，他有点惊讶，可他似乎还是愿意相信他和CEO之间这么多年的情分，感觉只是公司现阶段还不宜去做股权的变更，等到公司下轮融资或者要上市的时候自然就会谈这些事情了，可也许是我太心急了，还是忍不住去催他，我说你去谈谈吧，不管公司怎么样你都跟着同甘共苦一路走过来了，好歹也要签一个合法的东西证明你在公司的身份啊。

结果，我也不知道老公为什么会选择今天去谈，只是他回家的时候跟我说，股份谈崩了，完全没戏。CEO似乎早就已经设计好了他可能问到的各种问题的回答，老公作为一个本来就不善言谈的养鸡的，这一次似乎彻底败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他作为公司第二个员工，最初辛辛苦苦喂大的那只鸡，流水有一百万，纯利也有五六十万，迄今依然是那只鸡在孜孜不倦的下蛋，赚利润在养活全公司一百多号人。然而他说CEO说，那只鸡早几年就死了，也就是我们结婚那年自己跳进锅里死的，那只鸡可是我老公毕生的心血啊！而且CEO还说，以前我老公搞的什么科技养鸡，给鸡听雷迪嘎嘎的音乐，吓死了一万多只鸡，后来又搞什么互联网+养鸡，然后我就听不懂了，是让鸡上网，自发学习增产吗？以前没老婆的时候，爱鸡如命，天天琢磨鸡，现在不琢磨鸡开始琢磨女的了！我俩结婚那天鸡都抑郁的成批成批死！你已经犯了这么多错误，公司赚多少利润都不够拿来填你挖的坑！

我从来都没看过他那么消沉的样子，他作为一个从我们朴实的小村里走出来的汉子，总是那么仗义，那么善良，他经常扶不想过马路的老太太过马路，他常给寡妇挑水。而此刻他就像个炸了毛的鸡一样，我摸摸他的脸，他也摸摸我的脸，虽然我心里已经或多或少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我甚至问了我能问的所有创业和做投资的朋友，大家都说这种处境很被动，胜算很小，但我此刻真的特别心疼他。甚至我都想带着孩子去找他CEO谈，可是对于一个已经步步都算计好了的人，我又能说什么呢？

刚刚看到老公在改简历，他说他要重新找工作，虽然这个学费也许真的有点贵，10年到17年这7年的青春连个鸡毛都没换来，可我开始觉得这或许是个塞翁司马马到成功的事情，至少现在认清了，早认清早解脱，不需要被鸡继续绑架了。

我不认识太多养过鸡的人，我也不是很懂养鸡，我只知道我老公是搞鸡的，能喂鸡，会孵蛋，管理过的团队也有几十号人，开发过好多只鸡，也偷偷开发过别的动物。

我是个农村妇女，我不会做什么别的，我不知道怎么帮老公争股份，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不讲理的人打交道，所以我就算帮老公写了一个求职的帖子吧，如果你们是一个靠谱的养鸡场，想招一个靠谱的爱鸡人，我真的觉得我老公是最适合的！我记得老公说过，鸡越养越有乐，能让你从内而外感受到一种和天斗和地斗和鸡斗的快感，养鸡会是未来创业的封口，是未来最有前景的行业。

老公喵了一眼我写的东西，他说你这是坑我的文章啊，写出来以后哪个公司会乐意再找他养鸡，或者也只会再来一个想搞互联网+鸡的公司，可我觉得人与人之间最宝贵的就是信任，一定有真正靠谱的公司，能够尊重每个人的付出，能够发自内心地认可老公的人品和能力，就像我当初认定我老公的时候一样。

2017年2月23日凌晨1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