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30万平方公里的华北平原，北起燕山，西依太行，在新生代第四纪时期地壳运动的作用下，山地不断隆起，华北陆台由山麓到海滨，由西向东不断倾斜、堆积、沉淀成一块儿广阔的冲积平原。井方就是这平原上的一朵小花。

这里温带气候，河流遍布，沉积层够厚，人类文明3500年前就在此扎根；又地域广阔，无崇山峻岭，人们心思淳朴，几千年来男耕女织、墨守成规，既不争夺什么名头，也毫无斗志，就像那地里的麦子一样，老老实实的春种秋实、饱人肚腹再无他求。

这真是块儿适合种粮食的好地啊！王老现说。他背着手站在儿子的3D地图前看了半响儿，说着扭过头，拿手里的镰刀杵了杵平躺在炕上的儿子，：“王健康，你要不去上班，你就跟我在家种地吧，你不是学的那个兽医吗？唉咱家那五头猪，七只鹅，还有你娘鸡窝里那几只鸡，还有大黄二黄，还有你屋这猫，你姥姥家你舅家你姑家的牲口、畜生，以后都归你管了。封你个五畜司令你可愿意？”

“你说够了木有？王老现，我没说不去动物园上班，我是等等等等万一有变化呐，我好跟......跟你说了也不懂。我那是动物科学专业，不是兽医！”王健康两只手捂着头，头扎在枕头和被子的缝隙里咆哮着。他现在好似那被外甥挑到日头下暴晒的丈青虫，逃又逃不了，亲爹的话像木头棍儿一样戳的他浑身难受。

“哈，我知道你想啥呢”，王老现并没有打算放过儿子，今天不把他逼到角落里撂个实底儿，只怕明天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你想邻村那个静静呢。你想跟人家分到一个单位。你俩是同届的，我知道，但人家单位通知早下来了，你知道啊？”

“什么？”王健康腾地坐了起了，两眼直盯着亲爹，一脸疑问。

“市农科所知道不？晚了，都报导了。你就老老实实地去你大舅给你找的那单位吧。动物园多好啊！可以免费看猴，看老虎，看大象。”王老现手里攥着传了八代沾满泥土的镰刀，口里劝着，心头真想给这小子来一下。气死他老子了。当初全家开会让他学医，学会计，当老师，他个拧丧种偏偏考了个农学院，学兽医！村儿里的兽医那是村长连襟儿家的买卖，别说你爹没本事，就是给你整进去了，你天天伺候猪么？

王健康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两脚生风似得飞出门外。

拧丧种！王老现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1，失恋

从王快村到霍楼村并不远，上中学时一个午休，王健康三点一个圈能跑个来回。现在不行了，自打有了个高科技代步工具，他的体力直线下降。当然也不能全怨他爹的电动车，主要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同校又同期的同学刘建飞毕业后接手了祖传的网吧，王健康的夜生活就从王老现制定的晚间新闻后关灯睡觉，变成了天不亮不进家。

电脑他家有，但是晚上十点半王老现准时关电源。

有回王健康半夜翻墙头回家，咚地一下子跳进了沤肥的桶里，桶坏了，还踩死了只小鸡仔，狗窝也塌了，大黄二黄裹着一身屎尿嘶吼着在院子里窜了八圈，把村里的猫猫狗狗牛羊鸡鸭鹅全叫醒了。

邻居喊王老现，；老现老现，你家进贼了？

嗯，进了个偷屎的贼，王老现用手电筒的光把王健康从头扫到尾，：敢进屋打折你的腿！

村儿里没有秘密，因为院子没有盖儿，王老现儿子不成器的流言从那天晚上就开始流传了。

王健康的娘倒是个好说话的开朗人，儿子闯祸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哈哈哈地笑完招了招手，把站在墙角屎汤里的王健康招呼到院边儿的水管处，用水管从头到脚的给儿子冲洗。

五六年前王健康就和王老现一边儿高了，现在更是挺拔得像村边的白杨树，平辈人里就属他高。多年的农活儿和麦场地里疯狗野马的生活，把他的肌肉和骨骼雕琢成了希腊神像一般，月光下犹如汉白玉的桥头狮子。若只是这些倒也寻常的很，偏偏他的眉眼继承了母亲柔美的风采，盯着人看时好像天上的星星，笑起来又似初一的月亮，一口白牙整整齐齐好像成熟的玉米粒一般，头发又黑又亮和村大队的种马有的一拼。

母亲越看越欢喜，：谁说我儿子没人要呢？邻村那个丫头又算个什么？那个农管所不也就是个研究种地的单位么？那动物园好歹也是市里的大单位呢。以后我们是要娶城里的姑娘呢。

............

那天晚上，母亲的那些牢骚埋进了他的心里，好像一根刺，吐也吐不出来，拔也拔不掉。

现在他油门拧到底，一路丁零当啷地直奔霍楼村而来，后面汪汪汪地跟着他的哼哈二将大黄和二黄。嗖地拐过村口，咣当他就撂地上了，两只狗窜出去五米又掉回头跑向他。

这个破车，他嘟囔了一句，把电动车扶起来一看，电池掉了，塑料外壳碎一地，原本缠在上面的透明胶布也裂开了。他试了试，居然还能连上，还能启动，但是手边也没有胶布，拿什么固定呢？

瞅瞅自己，一身土半身泥，再瞅瞅狗，好像也帮不上忙。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这是中学墙上的名言警句。如今他想着这句话，一只手握着车把，一只手扶着三斤半的电池，两只脚蹭着地，斜着肩膀，歪着头，晃晃悠悠地、暴土扬长地直奔刘建飞的网吧而去。

星期一，买卖稀。飞扬网吧门口没人，只停了一辆白色的轿车。

他二脚使力，单手刹车，那个三斤半的铅酸电池顺势又掉地上了。他弯腰捡起，一抬头，只见白色的SUV越野车上同时下来了两个人。

这两人他都认识，一个是网吧的主人刘建飞，一个是他的校园女神邢静静。好在两个人在争论什么，谁也没注意到马路对面有个抱着铅酸电池的大高个儿，和一辆灰色快散架的雅驴电动车。

王健康悄悄蹲了下去，对大黄二黄做了个嘘的手势，冲白车挑了一下眉。

狗是人类的朋友，尤其是土狗，那都是通人性的好猎犬。两狗一对视，扬起脖汪汪汪一通叫，边叫边跑向车边，马上吸引了两人的目光，王健康又默默的站了起来，这回他没抱铅酸电池，而是侧着头胡撸了一把头发，；好巧啊，你俩也来上网吗？

“王健康？你......哎静静，你先别走，我还没说完呢”，刘建飞嘴里的话说了一半，一只手伸向渐行渐远的邢静静，头却转向了王健康，“你来干嘛？”

干嘛？上网啊。

刘建飞拧着眉头上下看了看王健康，:你跟狗打架啦？

看你说的，我能跟你爹一般计较吗？说着王健康一条胳膊已经挎住刘建飞的脖子了，：要打也是跟你啊，打亲骂是爱......

哎呀你真脏，你放开我。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进了网吧。

要说王健康同辈玩儿的好的，本村儿的，临村的，着实不少。大学毕业后有留在学校所在城市的，有北上勇闯京城的，有南下魔都的，有考了研究生二度出发的，为数不多的回到了老家。刘建飞，王健康，邢静静都属于后者，当然还有一个同学会里结识的好友耿颜如，家在市里就比较远了。

现在老耿在小学里教画画。老刘守着个网吧。静静要去农科所。自己呢？要去动物园喂猴了。他为什么回来？大概也就他自己知道，就像他当年选择读农业大学一样。仿佛做决定的不是他，被安排的倒是他。那个大脑里秘密的指挥中心里坐着个人，那个人叫邢静静。

邢静静何许人也？

霍楼村种桃大户邢建军的掌上明珠。她身材高挑却不孱弱，面色白净不喜脂粉，齐耳短发休闲装，瓜子面庞杏核眼，严肃时如九秋寒霜降，微笑时若三月桃花开。关于邢静静最早的记忆，来自于王健康6岁时跟父母去霍楼村串亲戚时的经历。他被一群霍楼的孩子给围住了，非要往他帽子里塞摔炮。这时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姑娘拿着小木棍，把起哄的孩子赶跑了，救了当时哭的梨花带雨的鼻涕虫王健康。

再次见到她是小学，因为逃课、打架、不写作业王健康被老师定点指认给了邢静静做学习帮扶对象。这个全班的老大难就这样赖上了课代表兼班长邢静静，一赖就是12年。

他以为考上农业大学仍然可以像以前一样，但是他盘算错了。她研究小麦水稻玉米，他研究牛羊狗猪鸡。分时多，聚时少，时间好似稀释剂一样淡化了他们的思念。

再见时她正在桃林里给桃子套袋子，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邢静静，你你回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儿啊？王健康大脑风暴了30秒，憋出了这么个问题。桃园的人都看到了他。邢静静也看到了他。大家哄堂大笑“哦快看，那个王快村掉进粪坑里的人”。她继续干活儿，没有理他。

现在他在死党老刘的办公室里，从老刘的嘴里确认了，他亲爹说的都是实话。不仅如此，老刘还告诉他静静有个了新的追求者，据说是某某局长的孩子，面试的时候认识的，总之呢前途无量。

他的脑子里就看到了那天他在桃园外喊她，她只是回回头，并未回答。人总会长大的，不是在一年中，也不是在一个月中，就在某一刻，没了依靠，不得不面对巨大的失落时，突然他就长大了。和有无父母无关，和多大年龄也无关。

2, 耿颜如

人的大脑好像秋收后土地，当它空无一物不用劳作的时候，就会在边边角角、犄角格拉长出些野草来，看似在养地，其实它一刻也没闲着。

王健康秉承父愿入职动物园以后，除了正常的工作，大多数休息时间都空的五脊六兽的。他没有超人的理想、过人的抱负，又正好爱情空档期，在和园里每个动物混熟后，他终于想起来了，在半个小时车程的范围内，他还有个叫耿颜如的朋友呢。

说到耿颜如，那个脸圆圆的、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家伙，可是诗人加画家呢。至少在他们朋友圈儿里是公认的。除了他爹耿老歪。

耿家是顺德府清风楼前开古董铺的，从前清开始不知道多少代了。可惜到耿老歪爷爷时失了次手，进了大牢，出来后，铺子就不卖古董，改卖杂货了。后来传到耿老歪这辈竟变成了专卖佛像蜡烛的工艺品店。

经过自己的不懈努力，耿颜如终于成为了信都区一所小学的美术老师。要说这跟他专业也没啥关系，反倒是空闲时间积累的绘画天赋帮了忙。于是从生物老师调剂成了美术老师。空闲时间呢就给耿老歪看看店。

因为他有时会愣神，画个画，读个书又专注的紧，他爹老耿偶尔会抽查似的突击检查一下，生怕店里被人顺走了东西，每当这时还会捎带教教儿子，：没事儿少看书，多谈恋爱，可以和左右临商多沟通沟通，比如乐器店的女销售，童装店的经理，冷饮铺子的女老板......生活嘛，得沟通，你看书能看出个球子？

耿老歪是个单亲爸爸，当爹又当娘，每每当这个时候，耿颜如都不说话，咧着嘴对着他爹乐。老耿也没脾气了。

动物园下午4点半闭园，收拾完一圈儿5点多，只要不回宿舍时间富裕的很呢。王健康骑上他那缠了8圈儿透明胶带的雅驴牌电动车，直奔市里。

清风楼是唐宋古建，经元、明、清历代不断修葺，现在为了塑造古都新貌还按了一圈灯。到了晚上临街店铺和主楼灯火辉煌煞是好看。

王健康走进铺子的时候，耿颜如正在本儿上画东西。他凑过去低头一看，好似个鼎，可惜没腿儿；又像个锅，但是4个把儿；外壁上还有饕餮纹，像长了眼睛；因为是圆底儿，又像个坛子。

这是个啥？是个青铜器吧，王健康问道。

哎你来啦，你好眼力啊。耿颜如微笑着指着本子说，：这确实是个青铜器，而且啊这还是咱们井方的宝贝。可惜呢，不在井方。

那在哪里？

在大鹦博物馆。3年前我曾经去看过它，还有巴黎吉米特博物馆的四方兽。想来真是恍如隔日。

王健康不喜欢这些古书啊古物啊之类的，他就喜欢小动物和运动，他喜欢热热闹闹的氛围，比如现在店铺门面外人流涌动的仿古一条街。有各色小吃摊，有古装试穿的铺位，有打气球和套圈的地摊，有唱卡拉OK的，有跳舞的，有唱戏的，有吹萨克斯的，还有直播的小姐姐小哥哥，还有遛狗遛猫遛羊驼的......他眼睛看着门外，：你看那些有啥意思啊，历史应该尘封到历史书和博物馆里。咱们是活人，就该享受生活。

耿颜如笑笑把本子拿了起来，看的入神，自言自语到，：你知道井方又叫邢吗？邢台就是邢候之台。第一代邢候是周公旦第四个儿子，叫姬苴。当年他为了祭祀父亲周公铸造了一批青铜器，就包括这个邢侯簋。

王健康把头转向屋里，：那它咋去的外国啊？

这个？耿颜如又笑了笑，：这个说来话长啊，唉咱去街那头儿扔飞镖吧，十块钱一回，赢了有啤酒。

好啊，走走走，这下王健康可开心了，就等他提呢。一会儿逛游完了，还可以借口看店睡在二楼上，都不用再往回赶，想想就美。

老耿，下来看店啊，我同学来了我陪他逛逛去，耿颜如招呼了一声儿走了。

二楼看电视的耿老歪，探出头，向下看了看，：来了来了。

街市中光影流转人头涌动，两人有说有笑相伴而行，正应了清风楼里唐朝石刻上春景夜游图上的古诗：

高楼灯火夜迢遥，十里春风入梦潮，方相脸子多丑奴，烛花锦幔自生娇。

未完待续。8月份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