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散人:意为平庸无用的人;不为世用的人;闲散自在的人。
不用说,我这个散人,散得很彻底。
秀秀说:“你像个神仙一样,成天里悠哉游哉。”
我反驳:“其实,我更像个废物”。
本废物今天心情不好,只因昨夜通宵不眠,通宵不眠只因欠了一口酒,欠酒只因想戒酒,戒酒只因想做个好人,做个好人,至少不会胡思乱想……哎,总之,就欠了这口酒,一夜半梦半醒,神魂颠倒,反而想得更多,天明起来,浑身乏力,像抽了脊梁骨的癞皮狗。
熬到午饭后,迷迷瞪瞪,那一刻,房间的被褥,简直就像亲娘、像爱人、像磁铁般,紧紧勾引着我的魂。往那柔软里侧身躺下,身体每个细胞瞬间放弃了抵抗,闭上眼,任由大脑麻痹瘫痪,任由魂灵飘散沉没,上天堂也好,入地狱也罢,总之不管了。即将臻于幽眠化境时,突然耳边响起擂鼓般的音乐:“听闻远方有你,动身跋涉千里……”
好气好恨,仿佛听见了自己神经碎裂的声音,血压猝然飙升,心跳加速,脑袋阵阵发胀。艰难地摸过手机一看,秀秀这个讨厌的家伙,在这时发视频过来,点开,她看着我“哧哧”地笑:“你还在睡觉啊?去摘笋子不?”
晕死,本想说不去的,但又想到这个外地婆娘,嫁到这里二十年,县城周边都没走过,一天到晚死守着个宾馆,我又犹豫了。我挺喜欢她,主要是她干净的笑,像个长不大的丫头,可爱阳光,天真无邪,朴素的面容与娇小的个子,容貌不算得漂亮,主要是太瘦,但她的性格自带了魔力,相处实在舒适,一个妥妥有趣的灵魂,我想我要是男人,也会想娶她这样的女子。我曾多次诱惑她出游,她都没时间,难得这次她主动邀约,我怎么能打击她的热情呢?苦苦挣扎了几秒,我艰难地说道:“那,半个小时后再见。”
“好”,她说完就挂了,我将被子往头上一蒙,争取用二十分钟,补回一夜的觉。午间的睡意被搅扰了,其实是很难再入睡的,想一下爬起来,又十分艰难,二十分钟,缓神倒是够了。
下午三点准,我们迎着已经有点灼人的阳光,往小区后面的山谷走去。
2,
这个变态的四月天,气温已达三十度,超出往年很多,让草木全然失去了优雅,一夜疯狂。本来五月才开的映山红,这四月中旬,就已悄悄染红了山岗,颜色浅淡,接近颓败。蕨苗和刺龙芽也已经长开了叶,青草齐膝,四脚蛇被脚步声惊动,“哧溜”一下,从一旁溜走,只吓人一跳。高温也让那带牙的毒物早早出来觅食,我们不得不小心翼翼。
山沟边有一堆小竹子,许是生在沼泽里的原因,没啥营养,又矮又瘦,细细密密,小笋子也只有筷子粗,我拿不起兴趣,但秀秀却如获至宝,一头钻了进去,挑了稍大些的摘了,我在路上往返闲逛,顺手也摘了几个,待她出来,一并放她袋子里,她开心地说:“这些炒酸菜是足够了。”
她的喜悦,如春风微漾,想我也曾如她一样,每个春天,也喜欢这样寻得觅得,点点满足,也是快乐,如今,我却再也不会有了。
扯着家长里短,我们继续沿着小路往前走。流水潺潺,看荒田里,水芹菜叶儿婆娑,成片野生的紫杆芋荷,撑着圆圆的小伞,挨着挤着,壮实茂盛的样子,很是喜人,秀秀说:“这在以前,可是多好的猪草,现在,都没人要了。”
“是哩,以前采猪草,漆树叶,葛藤都不放过,芋荷,更是抢手,现在养猪都吃精饲料了,谁还费那神,转过这个山坳去,就有个大型养猪场,人家是看都不看这野菜儿,我去过那两次。话说那山边倒是有很多竹子,实心的笔杆笋,鲜炒不好吃,晒干才好。”
“那去看看吧,反正我也没来过。”
跨过一道水沟,秀秀突然指着水边垂落下来的一大蓬藤蔓说:“你看咧,这个都有了。”那翠绿的刺藤上,开着粉团蔷薇粉红的、玫红的花朵儿,清雅纤薄的花瓣,在微风中翩然起舞,真无愧于春之仙子的称号,遥遥飘来一缕缕淡淡清香。但秀秀所指的,却不是她们,而是附带攀援下来的另外几大串黄白色的金银花,很多人求之不得,见了都要连藤带花收拾,我们只眼睛稀罕了一下,也算是怜香惜春吧,无意于去攀藤折花,煞这一角风景,这一刻,我们做山野淑女。
记得前面山岗上有一座瓦房,以前来时,不像有人居住,院坝里只野草寂静。但这次,我们还没走上山坳,就奔过来一黑一黄两只土狗,冲着我们呲牙狂吠,秀秀吓得往一边躲去,我镇定自若,砸吧着“啧啧啧”安抚狗儿,这全球通用的狗语,让憨憨的狗子,一边继续吠叫着,一边却又摇起了尾巴,实在好笑,我搂过秀秀的肩说:“别怕,不叫的狗才咬人,这俩也就是虚张声势而已,迎着它走,它反而不敢怎样的,你这畏畏缩缩,它更来劲。”
但秀秀依然很畏惧,恰好这时,一位妇人,挑着桶,从院前一排竹子后闪出来,她对狗大声呵斥了一句,狗儿让到一边,她警惕地打量了我们一眼,就自顾摇晃着两只桶,进了那座老宅去。这才发现,老宅院子里已然整洁有序,堆着劈柴,晒着衣衫,一株红色月季,染上梢头。再走几步,转过屋檐,这座老宅后,竟然多了两栋砖瓦房。曾经荒蛮的山岗,变成了平坦的院坝,树底下,躺着五六只狗,新修的道路,篱笆墙,菜园,完全陌生了我的记忆,真是“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世事如棋,恰是“桃花不知何处去,人面依旧笑春风”,或许,现在回家种地,隐居田园,已是很多人无奈地选择了。
那两条追着我们跑的狗儿,显然和院子里栓着的狗儿是一伙的,院里的几只静静在观望,小黑小黄亦步亦趋跟着,一直将我们驱逐出“境”,直到我们踏上山路去,它们才停止,但还警惕地遥望着,依然吠吠不休。
3,
秀秀依然惊魂不定,我心无波澜。说我信任于土狗的性情,倒不如说,我更信任当地百姓的淳朴善良,会咬人的狗,是不会这样放任自由的。
刚走几步,从斜地里,走出来一位扛着锄头的中年大叔,高挽着沾泥的裤脚,提着一个桶,看样子,是刚伺弄完菜地,我们惊扰了他家的狗,我不觉怀有擅闯私人地界的罪恶感,我和秀秀老实地闪一边走着,迎着当面,他亲和好奇地看看我们,我不喜欢被这种不自然的陌生感束缚,便迎着他的目光微笑,随口道:“请问,这里面有笋子摘不?”
他边走边挥手指指:“只要肯努力,舍得爬,肯定有。”
努力?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词。
走进山谷,整齐的地垄上,种满了绿油油的荞苗,秀秀眼睛冒着光,赞叹不已。在这个蔬菜比肉贵的时节,这些荞苗看得人流口水,脑中已经装满荞苗炒腊肉、炒鸡蛋、炒豆腐子的美美滋味。
左手边的山上,已经可以看见竹子了。笔杆笋有个特点,它比其它品种的竹笋,生得更旺更密集,这山上显然被城区的人扫荡了几轮,但依稀还是能看到很多漏网之鱼,秀秀显然没做好要晒笋干的准备,我就更不想了,走到山谷尽头,养猪场威武的大铁门前,花池里几株杜鹃看得正艳,清风习习,一切都干净整洁,不再是以前脏乱差的形象,但猪毕竟是不好看的。尽了采笋的兴头,看够了风光,得往回走了,秀秀选择,避开狗子,绕道公路。
还没到路口,旁边一栋院子里,走出两个男人来,一人手上拿着一个抄网和一个水桶,正是刚才那位菜农。还没出院子,他就喊:“就摘那几个笋子啊,塞牙缝也不够啊,不是叫你们努力吗?那山上可多了去了。”
“够了够了,我就炒个酸菜,不要那么多的。”秀秀边走边转身解释道。
我回头盯着他们手上的家伙事儿,好奇道:“你们去干啥呀?”
“去捞鱼。”说完这话,俩大汉已经上了大坝。
“我也要看,”我小跑着就跟了上去,只听得秀秀在路上大喊:“你干嘛去?乱跑干嘛?”
我对她招招手,一声欢呼,转身跑下碧草悠悠的河滩。只见菜农大哥拿着网兜,往水口的激流中捞了一下,瞬间就捞了十几条巴掌大的鱼儿,在网兜里蹦跳,我欢呼近前,看桶里全是一色的鲫鱼。远处河岸,有钓鱼人老僧入定,这边厢,取巧渔猎,收获正丰,情景实在有趣。
前两天下了暴雨,河水暴涨,山水汹涌,一股清澈的急流,从涵洞里倾泻下来,水流在水口处挖了个大水坑,再缓缓向水草中蔓延铺展,撒开来流向河中。菜农大哥在翻涌的水坑中又捞了几下后,见再无所获,才又去翻动过水的草丛,不时抓了鱼起来。我才明白,原来鲫鱼也有洄游产卵的习性,暴雨的水量,恰好连接了水道,或许也误导了鱼儿。碰了巧,被菜农大哥路过,发现了聚集的鱼群,就临时借了邻居的抄网。想来今晚,就着烧酒,他们可以美美享用一顿丰盛的鲜鱼汤了。
我意犹未尽,随着秀秀的催促,慢吞吞地走上公路去。路边的蔬菜大棚里,人影晃动,不远处,两位妇人在路边说话,看到我们过来,其中一个转过身来,是在我楼下卖菜的阿姨,她对我笑咪咪地说:“小兰,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没事走走哩。”
阿姨喜欢夸人,每次去买菜,她就说我是个难得的爽利人,为人大方,实在。其实,我有时很怀疑这话,或许也应该是这个意思:“看,这难得一见的傻子,买菜从来不问价格,也不砍价,说多少就多少。”
其实,并不是我多富有,我是故意不和菜农讲价的,每天也买不了多少菜,算计那几毛钱,太劳心费神。而底层人民的不易,一分一厘,皆自汗水,自有体会,历历在目。辛劳者应有所得,应酬劳、应体恤、应怜悯,我这样认为着。
阿姨拉着我的手,热情邀请我去她的棚里喝茶,她说刚为辣椒地除草,累得腰疼了,回来歇歇。看秀秀远远在等待,只好婉言谢绝,让她好好休息,就不添麻烦了,说完摆摆手转身,阿姨用我听不太懂的方言,喃喃几句后,就和另一大妈,又说起了她们的悄悄话。
4,
与秀并肩慢悠悠地走着,一路盛放的蒲儿根,金灿灿,夺人眼目,我们像游园。
走过一座桥,路边岔道上,突然钻出来一个高大帅气的青年男子,手中提着两袋黑乎乎的东西,走向路边停放的电动车。我不由心中琢磨,该不会又是趁涨水,收获的啥宝贝吧?或许是田螺,还是泥鳅呢?我自然的,眼睛一刻不离死死盯着他的袋子,他竟然一眼看透了我的心思,笑着举起袋子到我眼前晃晃:“这是桑葚,桑葚,快去摘,十块钱一斤,摘好的卖十五。”
沉默半晌的秀秀,突然在一旁满血复活,兴奋地叫起来:“这个可以哦,超市里,半斤不到的一小盒,都要二十几元呢!”
其实,我不喜欢吃桑葚,但,价格便宜嘛摘点也无妨,这沾便宜的心态,怕是全人类都统一。走上田埂,看菜地间那片桑葚林,还有几个人正在摘果子,有人在旁边种菜劳作, 也没见哪个是主人,走近问菜农:“大叔,是你家桑葚么?可摘得?”
“不是,你摘吧,摘好了自然有人给你称的。”
我们便一头扎了进去,菜农后边指点说:“这旁边几棵不够甜,里面的那几棵好些,嘻嘻,悄悄说,每棵树的果我都尝了一下哩。”这自然又是一有趣又热情的大叔,只是,他估计把这秘密,分享给了每一个到这里的人,否则,他说的那几棵甜的,不会只剩下满树鲜红,一颗黑的也没有了。
我们左挑右捡,慢吞吞,半个小时,也只摘了一斤微甜。走到桑林尽头,树底下蹲着一阿姨,在耐心摘果,她看到我围着树晃悠,便提醒说:“其实,那半红半黑的也要摘点,不要一个味儿,酸酸甜甜,滋味更好。”
“有理。”
看着她脚下满框的果儿,果然黑的红的杂在一起:“您摘了那么多啦?”
“不是的,我是东家邻居,他请我来帮忙摘的,他一个人忙不过来。种点果树不容易哩,这熟透的桑果不赶着摘了,一下雨就全掉地上了,刚才有那年轻人,摘不到果儿,就折断了树枝来,真是不知农人的辛苦,糟蹋果树,要不得。”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放心,我们不会的,阿姨,您可真是个好人。”
“我自己也是种地的,咋能不体谅呢,这果儿我也要买几斤去了,这么便宜,马上过节,孩子们正好吃上……”
下多了雨水,冲淡了桑葚的甜,我们采摘的兴致,其实也多少受了点影响,死样活气,但阿姨的话,却如暖阳般,暖到人心里去了,我决定,尽量多摘点。
秀秀看不上这果儿,自顾东揪一个,西揪一个,帮我摘,她说:“我小时候,不知道吃了多少,那时候,我们村里,有一片山,被人承包种好多桑葚,后来那人不来了,桑林就没人管了,我们十几个小伙伴放学后,一人爬一棵树,躺在上面吃,吃得嘴巴黑黑的,过了两天,又有熟的,我们又去,那时候的桑葚,没有这么大,但非常甜,这种,应该是改良过的品种。”
“那肯定的,这是深圳来的苗,产量高,果实大,雨水太多了,本来是很甜的。”阿姨在一边解释道。
“我还是喜欢以前那种,感觉以前的红薯啊黄瓜啊,味道都更纯正原味,现在的瓜果,味道都变了。”
“谁说不是呢!”我和阿姨一致赞同,如同我们那回不去的童年,而阿秀,还有回不去的乡愁,就算这桑葚很甜,味道很正,我想,她也不会说好吃的。
摘了快一个小时,实在没啥挑的了,到处找东家称果儿,没想到阿姨手一指路口,那三轮车上坐着的就是。我们晃悠着走出来,四十多岁的汉子,晒得黝黑的脸,我近前左看右看也没发现他的秤,就问他:“秤呢?”他随手接过果儿,用手掂一掂说:“算十五元吧!差不离。”“你不怕多了?”“没事,如果不够呢,你就再来摘了补回去。”
回去的路上,秀秀又说了很多关于她家乡的回忆。我闲闲散散的听着,也闲闲散散的记着,脑子里闲闲散散想着,这一路,闲闲散散的风景。
春风暖了这人间,我又何必借酒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