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日出奇观

日出奇观

文/余长城

1

我对童年的事物并不敏感,但记忆深刻,我将这一类记忆归之为印象。童年是启蒙心智的时期,总会有美的事物撞击心灵,但日出不在其中。在我们尚未懂事的时候,就见惯日出了。千万次日出迭加成同一个印象,即使我们从未去刻意观察,刻意思考,这印象也将是毕生难忘的了。

美丽的事物需要对比,需要参照,世界之大,必有异于故乡日出者,或有美丽于故乡日出者,但后者我却从未遇见。我见过平原日出,但不如故乡山岗日出之美。我未曾见过海上日出,也未曾见过云海日出,仅仅凭一些摄影作品中之所见,尚不足以感同身受,没有身临其境,就不会有具体的印象。

日落也是如此,有时日落还会美于日出。日落契合的天时、地理有时会带来乡愁之感,有时是难以觉察的乡愁,那一种静美,是与日出完全不同的,常带给人以思考。日出时经常没有时间思考,即使有,这种思考也是积极的,向上的,充满理想与希望。日落时的思考常是一种内省,一种回顾,有时会伴随一种“只是近黄昏”或天涯沦落的惆怅。

2

很庆幸我现在的住处每天都能看到日出,而且是美丽的日出。与此对比,自然也有不甚美丽的日出。日出之美,并不在日,而在日出之下的那一片地,和之上的那一片天。天之美,倘若没有雾霾,则各地的日上之天大同小异,彩霞、白云、蓝天,和黄昏时的景象也就差不多了。关键是日下之地,在不同的地方则会有不同的形胜,或为奇观。

中年后渐明白法国美学家罗丹所说的一句话:世界上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我尝私下耻笑一些朋友在微信朋友圈晒出一草一木的照片,认为那不够大美,甚至都是些很平凡的花草。但是,对于常年身处城市中的人,于石屎森林的乏味中,一草一木也是他们美的向往,美的发现,有什么可耻笑的呢?

但天地毕竟有大美,有壮观,日出日落带给我们的就是这么一种景象。身处城市与身处乡村,这样的景象就会完全不同。“登高壮观天地间”,但观日出是不需要登高的,除非身处城市,或处于群山之中。处于群山之中与处于城市是一样的,几乎都看不到日出,或者说看到日出时已经不是旭日了。但山区与城市毕竟不同,山区较为空阔,或者可以看到日出照在西边的山体上,呈现出半山瑟瑟半山红的异景。

平原的日出也是美的,但不如浅山区日出之美,因此我想,海上日出或者也不如日上山岗之美吧。海上日出,其美在水,在“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在“浮光跃金”,在“浩浩汤汤,横无际涯”,于朝晖中气象万千,与岳阳楼之大观在洞庭一湖有所类似。

平原日出,虽有一碧万顷,但没有上下天光,没有水的浮动,诗人说风吹麦浪,但毕竟不是真的浪花。平原中的坟丘,不会使人有岛屿之感;道旁树通常会将视野切割,或者将视线阻挡,以致很难看到一碧万顷的全貌。置身平原,仿佛进入八卦图中,村庄和道路极为相似,常令人找不到出处。

3

我的故乡在浅山丘陵地带,山村背靠一座小山,左右山岗合围,面朝东方是一片梯田和梯地,在梯田和梯地间有一条小河。我想,那左右的山岗,在很久以前也应是长满树木的山林,最初的村庄应该是三面环山。但是这种“太师椅”的造型,必然要使左右的山脊变得光滑,成为村庄左右的扶手。

左侧的山岗,靠近村庄一侧都是树园,背向村庄的一侧是大片竹园。右侧的山岗,仅留下五棵古松,近处有一棵大板栗树,更远处有七棵大板栗树。七棵大板栗树下,曾是村庄的牛栏。树园和板栗树后来都分给私人了,唯有五棵古松,仍是村庄公有。从右侧的山岗下来往北,与五棵松、大板栗树连成一线的,是村庄大塘的塘埂。塘埂内侧是一排古柳,外侧有一棵枫杨和三棵古柏。而在塘埂的最北端即大塘的塘角,有一棵千年古柏,有二人合围。这一排景观树是村庄的历史,共同的血脉,无法分割。

在我刚刚会放牛的时候,也就是生产队的牛分给各家各户的时候,大塘及山岗下的梯田是每天早晨放牛的所在,田堘上长满青草。每天清晨,都能看到同样或别样的日出,同样的地方升起,别样的四时风光。

村庄的梯地,是一片叫做羊畈的地方,很大的一片,由三个小山岗中间夹着两处平地,如W型,有波浪般的美感。之所以具有波浪形的美感,是因为这些矮小的梯地没有类似梯田的田埂,整个羊畈看起来浑然一体,一波三折。

“故乡的田堘阡阡连陌陌”,是余光中笔下的诗句,忆他的故乡江南。我的故乡淮南的田堘其实更美,有更多的弯曲,有更多的露水,更有梯形落差。田堘很窄,牛吃草时是不宜骑在牛背上的,露水总会打湿布鞋。

等待日出。日出是时间的一个刻度,以衡量上学的时间,根据不同的季节确定日上一竿还是日上三竿。日出虽然是极短的一小会儿时间,但是它之前漫不经心的等待,见证彩霞的天空与旷野,以及日出后的变化景象,如流水到了拐弯处,或到了一个陡坡开始喧嚣的时刻。日子虽如流水,但总有某处惊奇。

日出前彩霞的天空,与大地的接合处有一条弯曲的地平线。地平线是一排杉树林,杉树林在羊畈的远处,在马路旁边。去往镇里,我们要穿过田堘和小河,绕过羊畈左侧的小路,抵达这条马路。而父亲,每天都在去镇上做工,他会走另一条捷径,经过羊畈右侧的村路,穿过几个村庄,最终在抵达距距镇街一公里许才走上这条马路。

日出前那些美好的景象常伴随着劳作,而劳作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风景,特别是看那些乡亲。那些乡亲,一代代劳作在这些梯田梯地中,他们有没有感受日出时的喜悦?有没有感受“漠漠水田飞白鹭”或“牧童归去横牛背”的田园诗意?

羊畈的左侧是另一个村庄的山地,邻近小河有一座山名叫龟山,满是茶园。在茶园中采茶的少女,有我美丽的女同学么?伴随小河的村路,每到双日子便有许多赶集的老人或妇女,三三两两,也有赶往学校的我的同学。人类对于同类的关心会多于风景,而风景往往是不自觉地进入内心,以山川地理固有的形状,契合着天时,四季与日升日落。日出之后,有时我会看到父亲急匆匆地赶往八里外的镇街,一边啃着煎饼,大步流星,在师兄弟中他总是最后一个动身的。而这,是我记忆中最永恒的风景。

若是在不放牛的日子,从村庄的中心去看日出,太阳会从山岗上五棵松的间隙照射过来,山岗和五棵松会蔚为奇观。有时,会有斑鸠在山岗上啼鸣;有时,会有小牛在山岗上呼唤;有时,山岗上会覆盖积雪。

4

风风火火的青的时代,在外地并没有感受到特别的日出,倒是有日落曾带给我满满的乡愁,在某个渡口,日落东江。直到如今,在离开故乡三十年后,再一次来到广东东莞这个奇异的地方,在类似于家乡地形的虎门陈村,我又感受到日出之美。或许,这也与年龄有关,人到了一定年纪,是特别怀念童年的,如同追忆似水年华。

记忆写作中的童年故事,几乎是每个作家都有的,之于童年中不思考而经历的一件件往事,中年后便会一件件淘洗出来,如同金子般闪闪发光。我因此将童年比喻为记忆的博物馆,或写作的提款机。

对于新一线城市东莞来说,它其中包含许多的古老村庄,虽然改叫社区了,但农村的影子还在,每个凌晨仍能听到鸡鸣之声。

山是移不去的,哪有愚公移山?而村庄总要保留着基本农田,虽然仅仅是作为菜园。鱼塘更增多了,大都做为商业垂钓之所。河流本都是天然的,虽然水质变差了,但上游河段仍是自然的河段,没有水泥加固的护坡。

陈村就是这么一个美好的地方,而我选择的住处正可以看到大岭山上的日出。在我的住处与大岭山之间,目光依次要经过马路、池塘、菜地、小溪、再菜地、工业区楼房。所幸工厂楼房不高,不足以挡住大岭山的全体。虽然小河被遮蔽而不能看见,但我知道有一条小河在那里就足够了。即使在故乡山村,目光也是很难看到那条小河的流水的。

今天清晨,看日出的时候,与往日有所不同。透过香蕉林的遮蔽,在小河对面的菜地与楼房之间,我竟看到粼粼的闪光,原来那是池塘反射的波光,那里同样有一片池塘。小河就这样把两个工业区对称起来,如中轴线一般。最近的黑皮电缆线上也有这种闪光,那一定是电缆线上沾了露水。

我已经在阳台看了五个多月的日出了,从秋天到冬天再到春天。这里可称得上三季如春,除去夏天以外。我将看日出的方向分为三重景色,最近一重是马路边的榕树,中间一重是池塘和菜地,最远一重是大岭山。如果仔细观察,大岭山的山岭也分三重,但因为距离较远,总归是合为一重的了。

电影《少林寺》主题曲中,第一句便是“日出嵩山坳”,这个“坳”字非常准确,否则以嵩山之高,是看不到日出的。嵩山坳的高度,大约就类似于大岭山这种浅山。淮南多小山,江南多小山,珠江三角洲同样也多小山。小山日出,是我记忆中的日出。

秋冬以来,菜地上方的白鹭每日可见,特别是在清晨,有“漠漠水田飞白鹭”之感。麻雀仍似故乡的麻雀,白鹭仍似故乡的白鹭。虽然,菜地不似故乡的水田,但那里曾经是一片水田,如今仍能保留一片青色,却是极为难得的了。如果没有这一片菜地的开阔,我真的不会喜欢陈村,甚至不会喜欢东莞。在一个有山有水有田地的地方,我又找回了童年的日出,共同的美好。

同样的彩霞天空,同样的雾霭田园。虽然有喧嚣,但正因为有喧嚣,才使得喧嚣中的宁静尤其难得。看那些在鱼塘边钓鱼的人,时光仿佛就会慢下来,每一次日出都会变得漫不经心,不需要特别等待,日出就在那里,美好就在那里。

楼下的“慢时光”酒吧也是如此,但那是一种黄昏之慢、夜晚之慢,清晨中能够慢下来的,恐怕不止我一人吧。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岁月静好,也会有自己的时光匆匆。

202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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